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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小强

[ZT]天堂向左 深圳往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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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3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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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1998年春天,韓靈被搶,送她到醫院的是一對情侶。男的叫林傑,女的叫竇冰冰。按照廣東人的規矩,

遇到這樣的事要派利是,就是紅包,據說可以沖掉霉氣。肖然給了林傑3000塊錢,後來又把他招進公司

,當了半年的招聘主管。五年後,林傑和他老婆在上梅林開了一間小夫妻店,賣一些雜牌子女裝。談起

當年的事,林傑一副不大情願的樣子,目光閃閃爍爍的,總是說記不清了,然後就往外攆我們,說你們

去問竇冰冰吧,她可能記得更清楚。

我一直沒能找到竇冰冰。她跟林傑分手後,先是給一個潮州老闆當二奶,後來又跟了一個香港貨車司機

,在羅湖區買了一套房,2000年之後香港經濟蕭條,貨車司機負擔不起每月2400元的按揭費用,那房子

被法院強制拍賣,竇冰冰從此下落不明。我不死心,又去找林傑,問他有沒有竇冰冰老家的聯繫方式,

他想了半天,答非所問地說:"我只記得她是個圓臉,身上的肉挺多,其他的,我真是想不起來了。"

"都這麼多年了",林傑笑著說,他老婆站在遠處,正唾沫橫飛地向一對情侶推銷一條牛仔褲,林傑看了她

一眼,小聲地告訴我們:"我當初差一點就跟竇冰冰結了婚。"

衛媛打完胎之後,肖然為她在紅荔路上開了一家美容院,一共投資了130多萬。那段時間衛媛忙得腳不點

地,到處聯繫裝修、招人、買設備,開業那天盛況空前,24個大花籃一直排到馬路牙子上,電視台還專

門派了一台採訪車,剪完彩後給趙公元帥上香,肖然鞠了個躬,悄悄地告訴衛媛:"我離婚了,你高興吧

?"衛媛心花怒放,剛想與他熱烈擁抱,聽見肖然淡淡的聲音:"不過我不會再結婚了,"他說,"我這輩子

,結一次就夠了。"

離婚前,肖然和韓靈經過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談判。談到最後,韓靈哭了,肖然硬撐了一會兒,最後忍不

住也哭了,說我知道,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像你那樣疼我了。

在今天看來,那更像是一場生者與死者的談判,生者在哭,死者也在哭,但誰都不肯讓步,直到死亡來

做最終裁決。對生者韓靈而言,那關乎她的清白與尊嚴,而對死者肖然,那場談判關乎他一生的重點:

信任。他說:如果連你都騙我,我還能相信誰?

肖然說,如果不是你逼我,我一輩子都不會提這件事。我不會因為這件事看不起你,因為它,我只會更

疼你。韓靈臉色蒼白,說算了吧,你什麼時候疼過我,我為你死過,為你吃過那麼多苦,你還不是照樣

打我?說到傷心事,她眼圈一下子紅了,說我剛為你打完胎,你就打我,然後趴在沙發上大聲地哭。肖

然心中內疚,上去抱她,韓靈一下子掙開,說你現在又拿這事來誣蔑我,她兩眼流淚,說你打我可以,

罵我可以,但就是不能冤枉我,"我沒被人輪姦!我這輩子只有你一個!"

一提起這事肖然就煩,說我什麼都知道,你怎麼還這麼強?韓靈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地喊:你冤

枉我!你冤枉我!肖然急了,打電話給周振興,說你讓司機把林傑送到我家來。然後直盯盯著逼視著她

,說我不是要證明什麼,我只希望你說實話,我們是夫妻啊,韓靈。韓靈哭得渾身無力,說我們算什麼

夫妻,你外面那麼多女人,年輕又漂亮,我知道,我是擋了你的路了。然後嘲笑他,說要離婚你就直說

,用不著耍這種花招。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說離婚我能接受,但你冤枉我,我死都不接受!說得肖然

心中來氣,說我問你,你被搶後反應那麼大,連覺都睡不著,要死要活的,就是因為丟了那幾千塊錢?

韓靈說就是,就是!肖然騰地站了起來,急速地走了兩步,擲地有聲地說:"那我們完了,韓靈,這世界

上誰都可以在我面前說假話,就是你不行!"

林傑進門時,屋裡一片沉默,肖然又恢復了總裁的尊嚴,說你把那天的事再說一下。林傑看看他,再看

看韓靈,腿肚子都在哆嗦。肖然沉著嗓子下令:"說!"韓靈直勾勾地盯著林傑,聽見他結結巴巴地說:"

那天……那天我看見她……"

行了,別演戲了,韓靈冷冷地說,他是你的狗,當然聽你的。肖然眼中噴火,說人家救了你,你怎麼連

句好話都沒有?韓靈撲通跪到地上,對著林傑梆地磕了個頭,然後問肖然:"夠不夠?你不就是要作踐我

嗎,要不要我再磕兩個?"肖然氣得渾身發抖,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話來對付她,揮揮手把林傑趕了出去,

然後對韓靈大吼:"你耍賴!你他媽的敢跟我耍賴!"

林傑說,那天我看見她趴在那裡,裙子遮不住大腿,不遠處扔著一條內褲,一看就是女人的。然後向我

保證:我肯定沒說假話,你想想就知道,他們都是億萬富翁,打死我我也沒那個膽子。

韓靈說,那兩個人拿刀逼著我,問我要信用卡的密碼,我喊了一聲,他們就把我捆了起來。這時旁邊有

人說話,他們就跑了。
那內褲呢?
韓靈歎了一口氣,說我現在想明白了,那是肖然編出來的,林傑辭職時,他讓周振興給了他5萬塊錢。她

眼圈又紅了,說他現在死了,我不想說他一個字的壞話,但是,"他為什麼要給他那麼多錢?"

周振興說,錢是他的,他讓我給,我就給。我只管資金,不問是非。
這是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謎底在那個死者手裡。

一直到最後,我也不知道肖然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有時熱情如火,有時冷酷無情,有時卑鄙,有時慷慨

,他一生都在說假話,背地裡卻說這一切都沒意思。他一生無數次出現在電視屏幕上,神情嚴肅,語氣

自信,似乎沒有他不能解決的問題,而躺在床上,韓靈說,衛媛也說,他就像個孩子。

陳啟明說,我也搞不懂他。那事如果是他設的局,那他就真是個大奸大惡,陰險小人。但他來找我時,

一臉難過的表情,一點都不像是裝的。

陳啟明勸肖然,說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說明什麼,又不是韓靈情願的。你們這麼多年的感情,有什麼不

能好好說?轉過頭去又勸韓靈,說要不然你就承認了吧,他只是要個態度。韓靈滿臉通紅,怒斥他:那

我的清白呢?我在他眼裡本來就一錢不值,現在連清白都沒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然後哭著往外轟

他,說我知道你們是一夥的,你給我滾,你給我滾!

陳啟明滾了之後,肯定又發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但韓靈不肯說,也就沒人知道。我只知道她在最後這

樣說:"就算我被人輪姦了,我就是要騙你,你要怎麼樣?"

肖然冷冷地說:離婚!過了一會兒,可能是心中不忍,又輕聲地說了一遍:離婚吧。韓靈一頭扎進他懷

裡,嗚嗚地哭,說你終於說出這兩個字來了,肖然,你好費心呵。

離婚前韓靈哭得像個淚人,她緊緊地抱著肖然,說我知道我被你拋棄了,但是,我真的捨不得啊。肖然

摸著她頭髮稀疏的頭頂,手微微地發抖,過了一會兒,他到衛生間洗澡,躲在裡面久久地不出來,韓靈

擦擦臉,敲了敲門走進去,一看見他眼裡就閃出淚花,說我再幫你擦一次背吧。肖然低著頭翻過身去,

韓靈拿起浴擦,剛擦了兩下,眼淚就忍不住流了下來,叭嗒叭嗒地落在他的背上。擦完了,肖然轉過身

來,撩水潑她,剛潑兩下,整個人都抖了起來,說"你……你還記不記得那次咱倆去划船?"韓靈撲通一聲

坐到地上,哇地哭出了聲,說我當然記得,我當然記得,她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大聲喊道:"你還對我說

,不管什麼時候你都會救我!"

那是1990年春天,肖然和韓靈在湖上划船。韓靈問:如果我和你媽一起落水,你先救哪個?
誰離我最近我先救誰。
一樣近呢?
當然先救我媽,肖然笑著說:"老婆還可以再找,媽就只有一個。"
韓靈不高興了,別過臉去,半天都不說話。
生氣了?肖然逗她,"傻姑娘,別去想這種事,不可能發生的。"
韓靈側身摟住他的腰,喃喃低語:"你要先救我,你發誓。"
好,我發誓,肖然堅定地說,不管時候,我都會先救你。說完用力划槳,水花象濛濛的細雨,輕輕地、

軟軟地灑在他們身上。

肖然說我給你一千萬,韓靈說少了點吧,肖然笑,說那就一千五百萬,韓靈還是搖頭,肖然繼續加價,

說兩千萬。韓靈冷笑,說我要你的錢幹什麼?證明我確實被人輪姦過?證明你甩我是問心無愧的?我不

要!肖然說你怎麼到現在還是這個態度,你不是已經承認了嗎,怎麼又反悔?韓靈一臉蒼白,拍著自己

的心口,說這兒啊,肖然,我要的是你的心啊,你的心值多少錢?當初咱們窮的時候,在學校裡,連菜

都買不起,光吃饅頭和搾菜,那時我們的感情多好?說完轉過身去,肩膀一聳一聳地抽動。肖然伸手去

摸她的臉,剛觸到她,就劇烈地抖了起來,一把將她摟進懷裡,緊緊地抱住,聽見韓靈哭著說:"我恨你

的錢!我恨這該死的深圳!"

肖然的律師張秋穎幫他們辦離婚手續,拿身份證、戶口本、結婚證,韓靈一樣一樣地把這些東西翻出來

,雙手捧著,看著結婚證上的照片,渾身發抖,哭得站不直腰,張秋穎看著都心酸,默默地接過資料,

看著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剛想安慰兩句,話沒出口自己先哭了起來。等她走後,韓靈開始整理

自己的行李,一櫃子的名貴時裝,一櫃子的名牌皮鞋,她裝了幾件,又全拿出來,肖然說這些都是你的

,帶上吧。韓靈搖頭,說我怕我一看見這些就會想起你來。然後趴在衣櫃上痛哭。收拾到照片的時候兩

個人爭了起來,肖然說這些都是我的,不許拿。韓靈說我只拿我自己的,肖然說自己的也不許拿,說完

他的眼圈也紅了,說多少錢也買不來這些照片啊。韓靈不說話,坐在那裡開始撕他們的合影,拿出一張

,說看,這是咱們學校大門,咱倆第一次合影,說完刷刷地撕碎。又拿出一張,說看,這是圖書館,你

畢業前,我陪你去還書時照的,說完又刷刷地撕碎。肖然再也忍不住了,坐在那裡號啕大哭,一邊哭一

邊叫她的外號,說小棉襖,韓靈答應,說我是你貼心的小棉襖。肖然上去抱起她,兩個人都在發抖。沉

默了一會,肖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哆嗦著嘴唇說:"抱著你,就像抱著自己的女兒。"韓靈抗議,說你當初

不是這麼說的,你說的是:抱著你,就像抱著自己最親的小女兒。肖然把她放下,重新抱在膝蓋上,貼

著耳朵重複:"抱著你,就像抱著我最親的小女兒。"還沒說完,眼淚就撲簌簌地落在她的頭上。

走之前兩個人照鏡子,韓靈說你一點沒變,還那麼年輕,你看看我都成什麼樣子了,真是配不上你。肖

然說你變成這樣子,都是我害的。不知不覺談起衛媛,韓靈說你要是真愛她,就跟她結婚吧,不過現在

的年輕姑娘靠不住了,她肯定不知道心疼你,你要多個心眼,不要給她太多錢。肖然咬著牙點頭,眼角

一個勁兒地跳。過了半天,也開始囑咐她,說你回鞍山後也找個人嫁了吧,找個老實本份的,不要找有

錢人,不要找長得帥的,條件一好,人就容易變心,我真怕他們虧待你啊。韓靈摸著他胳膊上的牙印大

哭,說就是你虧待了我,"就是你虧待了我!"

走之前肖然說,不管什麼時候,你要缺錢就給我打電話。韓靈說,除非我真的被人輪姦了,否則永遠不

會跟你要錢。肖然眨著眼睛強笑,說你等著吧,我早晚要給你一大筆錢,你不要都不行。韓靈一頭撞進

他懷裡,說除非你死了,"除非你死了,肖然!"

肖然送她到樓下,韓靈問:"你去送我嗎?"肖然淒然一笑,說不送了吧,我怕你哭。說完轉身就往回走,

快到門口了,韓靈在背後叫他,"肖然,"肖然停下腳,韓靈撲上去,拉著他的胳膊,嘴唇一個勁兒地哆嗦

,說你再抱我一下,再抱我一下吧。肖然轉過身,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對面有幾個行人好奇地看著他們

,肖然親了一下她落發落禿的頭頂,兩臂狠狠地用力,聽見兩個人的骨胳卡卡作響。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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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那天是星期一,劉元垂頭喪氣地從鐵門裡走出來,陳啟明坐在那裡抽煙,一看見他就傻了,嘴巴大張,

雙眼渾圓,煙頭啪地掉到地上。以前的劉元從來都是亮晶晶的,西裝筆挺,襯衫雪白,皮鞋亮得可以當

鏡子用,而現在從收容站走出來的這個傢伙,看起來就像個衰神,破爛爛的T恤衫,髒得辨不出顏色的大

短褲,一隻腳腫得像饅頭一樣,勉強趿拉著一雙舊拖鞋,如果腰裡再扎上一根草繩,活脫脫就是個叫花

子。

劉元被關了整整七天,戰略轉移三次,先進派出所,再進收容所,最後像死魚一樣被裝上貨車,直接運

送到樟木頭。那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日子,五年之後,再談起往事,學佛之人劉元依然憤憤不平,說"天

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進收容所的第一天就挨了一頓打,打他的是個叫阿寶的收容員。那是個狹窄擁擠的監獄,蹲滿了窮人、

乞丐和下等妓女,擠滿了憂愁的臉和淒慘的哭聲,每個人都散發著牲口、貨物和屍體的臭味。阿寶大概

是心情不好,從院子那頭走過來,一路上罵罵咧咧的,看誰不順眼就踹誰一腳,把劉元身邊一個乾巴巴

的老頭踹得仰面朝天,半天都爬不起來,又不敢叫喚,嘴使勁地癟著,看著看著就要哭出來,劉元心中

不忍,伸手將他扶了起來,還替他拍了兩下身上的土,剛要蹲回原位,聽到身後一聲厲喝:"你!站起來

!"

在一群哭哭啼啼的乞丐和妓女中間,劉元筆直地站起來,高高的鐵絲網上掛著一輪嫩黃的月亮,每一個

卑微的生靈都沐浴著它神聖的光輝。
阿寶殺氣騰騰地走過來,劈面就是一掌,說讓你他媽多管閒事,劉元晃了一下,臉上火辣辣地疼,腮幫

子突突地跳,兩眼死死地瞪著他。阿寶迎面又是一拳,說你還敢瞪我,你再瞪我!劉元的鼻子破了,眼

前金星亂冒,身子一歪,撲通坐到地上,鮮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阿寶還不解氣,摁著脖子又踢了他兩

腳,大聲問他:"你服不服?!"

劉元不吭聲,於是又打,旁邊通通地跑過來兩個人,一個按住他的腦袋,另一個打了兩拳,一腳蹬在他

的肚子上,劉元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翻滾,阿寶揪著他的頭髮,抬手又是一個耳光,問他:"服不服

?"

上百個人靜靜地望著他們,但沒有一個人出聲,過了半天,聽見劉元翁聲翁氣地回答:"服了,我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
那是第一天。劉元的皮帶和皮鞋被搜走了,身上僅剩的幾十塊錢也被搜走了,但沒有收條。在臭氣熏天

的收容倉裡,劉元跟一個矮壯的傢伙共用一床棉絮,翻身時不小時碰了他臉一下,壯漢怒而起身,重重

的一拳擂在他小腿上,劉元抖了一下,馬上把腳縮了回來,悄悄地滾出了被窩,臉貼著骯髒的水泥地面

,感到在南方從未有過的冷。

第二天劉元被裝上一輛人貨車,小小的一輛車上居然塞了將近20個人。關車門時夾住了一個矮小女人的

手,她叫,但沒有人理她,汽車慢慢發動,這女人咬著牙把手抽回來,鮮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時一

片喧鬧,但每個人都聽見了那聲尖利的嚎叫,在東倒西歪的車廂裡格外驚心動魄。

到樟木頭時下了一場雨,劉元一瘸一拐地走下車,看見鐵柵欄旁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穿得破破爛

爛的,坐在雨地裡大聲地哭,劉元慢慢地走過她身邊,看見她手裡拿著一個啃了半截的麵包,被雨水泡

得像一捧白色的泥。一個收容員在旁邊粗魯地罵了一句,劉元趕緊縮著脖子往前走,雨水刷刷地落下來

,他被打傷的皮膚象針扎的一樣,鑽心地疼。

在樟木頭他只吃過七頓飯。有一天吃飯時兩個民工吵了起來,吵得面紅耳赤,互相推搡了幾把,劉元知

道不好,找了個角落遠遠蹲下,氣還沒喘勻,就看見五六個收容員如狼似虎地衝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把

兩個民工摁倒在地上,辟辟啪啪地打,有一個民工是個矮個子,被打得滿臉是血,一邊象豬一樣嚎叫,

一邊象條蛆一樣在地上亂拱亂爬,骯髒的水泥地上留下了一條長而彎曲的血路。

劉元說,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從那以後,每想起這些,我就會提醒自己:天堂和地獄不過一牆之隔,永

遠不要囂張。

劉元進去時穿了一套美爾雅西裝,值4000多,繫了一條夢特嬌領帶,578元。劉元一生精明,在生意場上

從沒吃過虧,但那次卻賠得一毛不剩:他把全部行頭都給了一個姓劉滕的收容員,換來的只是一個電話

,通話時間不到一分鐘,折合人民幣約九分錢。2000年8月份,他的資訊公司成立,在人才大市場招聘,

那個姓滕的收容員滿身大汗地擠進來,一臉羞澀的笑,指著招聘啟事上的保安崗位,遲遲艾艾地說:"我

想…我想應聘貴公司的保安,我能吃苦,也能……"劉元看了看他的簡歷,笑咪咪地問他:"滕福林,你還

記不記得我?"滕福林盯著他看了半天,不好意思地笑,說不記得了,既然你認識我,那就錄用我吧,現

在工作真難找。劉元笑了笑,揮揮手將他趕了出去,然後看見了他脖子上那條皺巴巴的領帶。就在一年

多以前,劉元拿它跟這個可憐蟲做了一次交易,他哼哼唧唧地求了半天,滕福林就是不讓他打電話,最

後實在被纏得不耐煩了,指指他身上骯髒的西裝和領帶,說這個給我,然後踢了他一腳,說我真他媽的

想揍你。

那條領帶是趙捷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到深圳後,劉元試著給她打了個電話,趙捷聽見他的聲音就笑,問

他:"你回來了?江門出差累吧?"劉元紅著臉坦白,說我被收容了好多天,剛從樟木頭回來。趙捷又笑了

一下,說我知道了,就這樣吧。然後砰地一聲掛了電話,讓劉元呆若木雞,茫然若失地站了半天,嘴唇

無意義地上下張合,像一條釣在鉤上的魚。

那時已經三點多了,劉元換了套衣服,急匆匆地往公司跑。按照慣例,週一下午要召開例會,另外月度

考核也該開始了,這可是大事,關係到全公司的工資發放。劉元一邊等電梯一邊想,自從我當經理以來

,公司的工資一天都沒拖過,這紀錄可不能破。

公司裡靜悄悄的,人人埋頭做事,門口的保安好奇地看著他,劉元點點頭,打了卡,逕直走到王志剛的

桌前,像往常一樣不苟言笑,說你去通知一下,五點半準時到小會議室開會。王志剛聽見他的聲音,茫

然抬頭,傻乎乎地看了他半天,結結巴巴地說例會,例會已經開過了。劉元不大高興,尖著嗓子質問他

:"我不在你們怎麼就能開會?"王志剛囁嚅了半天,終於鼓足勇氣,說劉總,你還不知道吧?"……你已

經被開除了。"

劉元愣愣地看著他,眼睛使勁地眨巴了兩下,四周的同事靜靜地望過來,誰都不說話。劉元慢慢挪動腳

步,過去看牆上的公告,那份文件很短,說他曠工已超過三天,另外經查有違法行為,"受到屬地國法律

制裁",所以給予開除處分。後面還有一些字,報送哪些部門,抄送哪些部門,他已經看不清了,心中空

空蕩蕩的,連一粒灰塵也擱不下,身子晃了一下,幾乎就要摔到,部下們慢慢地圍攏過來,一個個神色

肅穆,就像對著一具屍體。過了半天,劉元定神強笑,澀著嗓子對王志剛說:"我被開除了,嘿嘿。"王志

剛撓了撓頭,看見他臉色發青,眼神僵直,表情似哭似笑,像一個被水草纏足雙腿的溺水者。

劉元在這裡工作了整整五年,從普通職員到部門總經理,從最低層到最高層,五年裡只請過一天病假,

從來沒遲到過,有時候連續幾個月加班加點地工作,光工作筆記就記了滿滿七大本。然而最後還是一無

所有。劉元輕飄飄地走下樓,悲憤地想:連開除我的制度,都是我一手制定的!

走出門來已經是傍晚了,風聲呼嘯,深圳的颱風就要來了,行人四處奔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劉元一

步一頓地往前走,像一棵在風中扶搖不定的小樹。天黑了,街邊的燈一盞盞亮起來,劉元轉過身,看著

他五年來每天必到的那間房子,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夢。七天之前,他是這裡最受尊敬的人,七天後,他

黯然離開,沒有一個人挽留他。生活在這屈辱的七天裡悄悄轉了個彎,醒來後一切都已經倒塌,整個世

界凶險而又猙獰。劉元對陳啟明說:"人生不過是個虛妄,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一切悲劇,都是因

為我們想得太多。"

他說這話的時候是2003年7月,那時肖然已死,黃振宗在家門口被人拐跑,黃芸芸被陳啟明打了一耳光,

不言不語地坐了一整天,然後就瘋了。那時劉元已經成了一個優婆塞,他學佛五年,自稱"修道之人",每

月去弘法寺捐一次香火,每次至少500塊。他的師父,弘法寺的高僧明覺禪師,專門為他題了一幅字:"

千紅為灰",劉元對著它晨昏禱告,說自己修為還不夠,如果有一天到了那個境界,他就會出家,不過不

一定要離開深圳,"心即靈山,在哪兒都一樣。"

那天夜裡劉元又去找過趙捷,在滿街飛舞的落葉中,趙捷冷得像剛從冰箱裡鑽出來,說你以後別來找我

了。劉元問為什麼,趙捷扭頭就走,說我討厭你這種男人,又撒謊,又嫖娼,你還好意思問為什麼!這

時雨水啪啪地落了下來,劉元站了一會兒,一言不發地轉過身,拖拖拉拉地往黑影裡走,剛走幾步,聽

見趙捷在後面叫他:"劉元",劉元回頭,看見她斜靠在門上,牙齒緊緊咬著嘴唇,眼裡淚光閃爍,過了半

天,她哽咽著說:"下雨了,我給你拿把傘吧。"劉元搖搖頭,傴僂著腰越走越遠,幾片落葉在風雨中飛起

,顫抖著、旋轉著,無聲無息地落在他身後長長的影子上。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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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7月18日是陳啟明結婚五週年紀念日,那天黃芸芸起得很早,煲了粥,煎了四個雞蛋,丈夫兩個,她和兒

子各一個,陳啟明早上喜歡喝普洱茶,她沏了滿滿一大壺,坐在那裡等他起床,等了半天也沒聽見動靜

,黃芸芸想了想,輕手輕腳地走出家門,到樓下報攤上買了兩份報紙,《南方週末》、《深圳商報》,

上來後看見陳啟明剛從書房裡出來,她討好地笑了笑,陳啟明象沒看見一樣,踢踢踏踏地走進衛生間,

洗臉時不知碰翻了什麼,發出驚人的聲響。

那段時間陳啟明心情很不好,他的倒灶運持續兩年了,搞酒樓賠錢,搞建材賠錢,連股票都越來越難炒

,99年上半年他一分錢都沒賺到,還被套了好幾隻股,要不是黃芸芸每月兩萬多的分紅和房租,他炒股

的老本都要保不住。深圳是一座用成績說話的城市,賺錢才是硬道理,賺不到錢,說什麼都白搭,所以

陳啟明總覺著自己是個廢物,尤其不好意思見老丈人,每次都是黃芸芸抱著兒子回家,留下他一個人在

屋裡長吁短歎,鬱悶不止。

陳啟明是個老實人,雖然看著老婆不順眼,也沒做什麼出軌的事情。跟孫玉梅分手以後,他出去旅遊了

整整一個月,先到黃山,再到峨眉山,後來還去雲南麗江住了十幾天,他本來就內向,回來後越發沉默

,天天把自己關在屋裡,有時一整天都說不上幾句話。

那次分手讓他很傷心,沒想到她會這麼決絕,連老同學的情面都不顧了。仔細想想,其實孫玉梅從來都

沒在意過他,擁抱也好,上床也好,都是她一個人的遊戲,而他不過是一塊跳板,跳過去了就再也不會

回頭。陳啟明作了一年半的跳板,花了幾十萬,最後落得個兩手空空,連張合影都沒留下,想想就讓人

難過。不過他也沒後悔,那驚艷的十八個月,足以讓他在這單調乏味的房間裡回味一生。那十八個月裡

,孫玉梅或笑或惱,有時文靜,有時調皮,連生氣的表情都那麼刻骨銘心。為了延長這注定不會長久的

驚艷人生,陳啟明送皮包,送手機,孫玉梅卻一直都是冷冰冰的,直到他咬著牙送上那張20萬元的存單



那是他們的最後一夜。吵過了,哭過了,該說的都已經說完,連做愛都沒了理由。孫玉梅不肯回頭,他

也知道留不住她,坐在那兒一聲不發,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孫玉梅半睡半醒地躺在那裡,電視滋滋拉拉

地響著,誰都沒想起來要把它關上,似乎有那點噪音吵著,心裡就會好過一點。快兩點鐘的時候,樓下

撞了兩輛車,孫玉梅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說出車禍了,陳啟明「嗯」了一聲,走過去抱住她,小聲叫她

的名字:「玉梅」,孫玉梅答應,看著他難過的樣子,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紅了,說啟明我對不起你,我

,我……半天也沒說出下文,只感覺他抱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最後連氣都要喘不過來。

孫玉梅長歎一聲,摸了摸陳啟明的臉,一句話不說就開始脫衣服,脫了襯衫,脫了褲子,然後鑽進被窩

裡等他,陳啟明站在那裡愣愣地看著,看了半天,最後輕輕地躺到她身邊,兩眼望天,臉上什麼表情都

沒有。孫玉梅又歎了一聲,關了燈,伸手將他摟了過來,動作輕柔含蓄,就像母親摟著自己的兒子。

夜已經深了,深圳一片寂靜。在黑夜的另一邊,另一個母親已經摟著兒子睡了,她們會夢到些什麼,沒

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會關心。

對陳啟明來說,那20萬有多重含義。它很重,因為愛情,因為理想,因為生活的全部意義;它也可能很

輕,一次性交式的告別,或者一次告別式的性交,沒有懷孕,沒有結果,什麼都沒有。在不遠的將來,

陳啟明會有很多個20萬,那時孫玉梅已經是個陌生人,在他生命中驚艷地跳過,現在只是一段極輕極微

的往事。為了表達一種極其複雜,卻又難以言說的心情,他把錢全存在妻子的戶頭裡,不過這對黃芸芸

沒有任何意義。她已經瘋了。

天亮時孫玉梅走了,走得異常決絕,異常美麗,帶著那張20萬元的存單。陳啟明望著她的背影,想說點

什麼,張了兩下嘴,最終也沒說出來。他掏出煙盒,卻發現已經空了,他用力地把它握成一團,那時陽

光普照,在溫暖的陽光下,煙盒吱啦吱拉地響著,硬紙板戳得他掌心隱隱地疼。

從那以後,他只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在女人世界門口,她正跟商場經理談專櫃的事情,陳啟明從旁邊走

過,她點了點頭,然後轉過身去繼續談,臉上微笑依然,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第二次是在振華路的名

典咖啡,她那時已經懷孕了,看見陳啟明站在門口,她很高興的樣子,走出門來跟他聊了一會兒,陳啟

明問她是兒子還是女兒,孫玉梅說是女兒,五個月後出生,然後輕輕拍了一下肚子,笑得十分甜蜜,陳

啟明提著給黃芸芸買的營養品,靜靜地看了她有一分鐘,發現這個美麗女人已經開始老了,臉上有一層

細細密密的皺紋。

那天黃芸芸打扮得很整齊,穿了一條淺紫色的裙子,頭髮梳得一絲不亂,臉上擦了一點粉,不仔細看絕

對看不出來,當然,也沒有誰會仔細看她。吃完飯後,陳啟明坐在那裡看《深圳商報》的財經新聞,黃

芸芸洗了碗,打掃了房間,走出來跟他商量,說天氣這麼好,我們帶兒子去出玩一次好不好?陳啟明把

報紙翻得嘩嘩作響,頭也不抬地說你帶他去吧,我還有事。黃芸芸一下子低下了頭,勉勉強強地笑了一

下,幫他添了一杯茶,拉著兒子的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那天是她結婚五週年,一個重要的日子。

陳啟明其實並沒有什麼事,看完報紙後,他開車到大戶室轉了一圈,市道不好,股市裡人影稀落,呆著

也沒什麼意思,就走出來在馬路上閒逛。天氣確實很好,路邊的草坪上坐滿了人,幾個孩子象小狗一樣

奔跑嘻鬧,他看著發了一會呆,想起了兒子胖乎乎的小臉,他現在也在撒歡兒吧,陳啟明想,這小東西

已經成了自己生活全部的意義了。又轉了一會兒,感覺有點睏了,在一家快餐店隨便吃了點東西,剛想

回家睡午覺,就接到了那個電話。

黃芸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住聲地說兒子,兒子,陳啟明聽得不耐煩,說兒子怎麼了,你倒是說啊。

黃芸芸又哭了一陣,說兒子不見了,兒子不見了,嗚嗚嗚……

那天的事十分蹊蹺,黃芸芸帶兒子去爬蓮花山,剛走幾步,黃振宗就說肚子疼,黃芸芸趕緊抱著他去醫

院,專家門診前等了很多人,黃芸芸坐在那裡乾著急,這時一個白白淨淨的女人走過來,問了問黃振宗

的症狀,然後從包裡拿出幾張卡片,說她們是什麼幼兒保育協會,讓黃芸芸有事給她打電話,黃芸芸接

過卡片,翻來覆去地看,看得頭暈眼花,然後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黃芸芸遇上的是個「拍花的」。深海花園的保安劉小林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情形:那女人抱著黃振宗站在

門口,黃芸芸回家拿了厚厚的一摞錢給她,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話。那女人收了錢,笑著拍了拍她的

肩膀,黃芸芸就又摘下了手上的戒指,劉小林說他開始以為是黃家的親戚,直到黃振宗被抱走了,黃芸

芸還在那兒神不守舍地轉悠,才意識到是出事了,急忙把她拉進保安室,給她洗了臉、漱了口,黃芸芸

這才醒過來。

陳啟明氣瘋了,先報警,然後打電話給肖然,肖然那時正在睡午覺,聽見陳啟明聲音都變了,說我兒子

被人拐了,你問問強哥,是不是道上人幹的,如果是,要多少錢我都給他!電話打完了,他把手機匡地

扔到地上,走過去將流淚不止的黃芸芸一把拽了起來,兩眼血一般紅,狠狠地給了她一記耳光,咬牙切

齒地罵道:「豬!你他媽的就是隻豬!」

接下來的一晝夜陳啟明一直沒合過眼,黃村長叫了三十幾個人,開了九輛車,到各個車站去堵那個女人

,陳啟明四下亂跑,嘴裡不知什麼時候起了兩個大水泡,鑽心地疼。從火車站到派出所,從派出所到肖

然家,忙得水都顧不上喝一口,一直折騰到天亮,陳啟明渾身發軟,腿肚子直抽筋,額頭陣陣冒冷汗。

黃村長看著擔心,拍著他的肩膀說你一定要把心放寬,千萬不能急出病來。然後安慰他,說你和芸芸都

沒幹過壞事,不應該報應在他身上。陳啟明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想起他對孫玉梅說的那句話:為了你,

我情願拋棄一切。心中一陣冰涼,頭髮一根根地豎了起來。

他幾乎是被人扛回家的,進門後坐了半天,漸漸恢復了生氣,黃芸芸呆呆地坐在沙發上,一句說都不說

,陳啟明憋了一肚子氣,還想動手,手都抬起來了,看見她蒼白的臉和紅腫的眼泡,心一下子軟了下來

,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轉身走進書房,把門摔得山響。黃芸芸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臉上不哭不笑,雙

眼黯淡無光,除了偶爾眨動的眼皮,就像一具風乾了的殭屍。

陳啟明只睡了兩個多小時,夢裡看見兒子象只小狗一樣來回亂竄,他心中一陣狂喜,伸手去抱他,這時

忽然意識到是在作夢,一下子睜開雙眼,看著空蕩蕩毫無生氣的屋子,心中像有萬蟻爬過。黃芸芸還是

老樣子坐著,表情姿勢一點都沒變,陳啟明隱隱約約感覺到有點不對,叫了她一聲,沒有回應,上去搖

了兩下,黃芸芸應聲而倒,陳啟明傻了,到廚房接了一碗涼水,嘩地全潑到她臉上,這下黃芸芸醒了,

她咳嗽一聲,慢慢地站了起來,兩隻眼睛象死魚一樣毫無光澤,陳啟明剛想安慰兩句,只見黃芸芸乍著

兩手走了過來,桌子就在身前,她像沒看見一樣,匡地撞了上去,桌上的茶壺晃了兩晃,啪地掉到地上

,摔得粉碎,陳啟明急忙跑過去,看見她仰面朝天躺在那裡,臉色雪白,頭髮披散,嘴裡溫柔地叫著:

「寶寶,寶寶……」陳啟明心如刀絞,撲通坐到地上,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感覺一絲溫熱的血正慢慢地

流向自己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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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世界越繁華,人就越容易走丟,所以每個人都需要證明自己。陳啟明用名片,他的頭銜是「天迪實業公

司董事、斯必達投資公司總經理」,其實這兩家公司跟他沒什麼關係,只是岳父大人收錢的幌子;劉元

除了名片,還有衣服,他有好幾套范思哲和CK的高級西裝,每套都價值兩萬港幣以上。作為一個精明的

生意人,他其實比誰都清楚:除了縫在暗處的商標,這西裝跟千把塊的雜牌貨沒什麼分別。不過這錢屬

於基礎投資,他現在每月都要出席深港商界的主題沙龍,見的都是巨賈名流、達官貴人,如果穿雜牌貨

,可能連門都進不去,就是進去了,也難免會被人當成是服務生。在那種「衣冠重於人品」的場合,一

套高級西裝的價值可能會勝過任何真理。劉元說,我又不是肖然,只有他不用證明。

肖然也有名片,但上面只印了八個字:君達企業集團
肖然,沒有職務,沒有地址,沒有聯繫方式,億萬富翁不需要向任何人出示身份,他自己就是最有價值

的品牌,無論走到哪裡,這塊品牌都會引來最名貴的菜餚、最動人的笑容、最美麗的身體。他甚至不需

要手機,從99年開始,他的手機號碼只有極少的幾個人知道,而且大多時候關機。他也不需要任何名牌

,冬天他穿黑色的長外衣,夏天是樸樸素素的藍T恤,看上去跟地攤貨沒什麼區別,除了他的秘書劉虹,

沒人知道這麼一件T恤值多少錢。

韓靈走後,肖然再也沒在半島花園住過。他換了車,買了別墅,光裝修就花了幾百萬,不過一直到死也

沒在裡面住過幾天。他走遍了全世界,生活在鮮花和笑臉中,卻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他出現的時候總

是一臉嚴肅,天大的事都可以一言而決,私下裡卻說一切都沒意思。2001年9月,周振興從德國考察歸來

,到深圳已經是夜裡三點多了,路過公司時他上去放文件,發現總裁辦公室的門大開著,他輕手輕腳地

走進去,看見肖然一個人站在窗前,外面的燈光幽幽地照著,肖然的影子瘦削而又孤獨,像一棵枝葉凋

零的冬天之樹。周振興沒敢驚動他,悄悄地往外走,還沒到門口,聽見他長長地歎了一聲,歎聲宛轉悠

長,在寂靜的夜裡聽起來格外淒涼。

那時的肖然已經是數十億的身家。君達集團成為大陸最受尊敬的企業之一,旗下有兩家上市公司,涉足

十幾個行業,他的一舉一動都廣受關注,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頭條新聞。但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站在

那裡,在無人知道的凌晨三點,在人人沉睡的暗夜,發出那聲孤單淒涼的歎息。

在華美奢侈的另一面,億萬富翁其實也是平常人。成功收購奇峰之後,他到含水去宣佈重組計劃,路上

看見一個賣臭豆腐的攤子,饞得忍不住,就讓司機停車,站在臭水溝旁邊連吃了好幾串,還不斷叮囑陸

可兒:多加點辣椒,好吃!在香港開董事會時,他偷偷把陸可兒的包藏了起來,看著她急得團團亂轉,

然後眨了眨眼,跟周振興相視而笑,笑得像個調皮的孩子。

周振興說:他一生都在演戲,假裝殘酷,假裝成熟,假裝無所謂,但事實上,他一直都很天真。他最後

幾年沒怎麼笑過,也許只是因為他不認識自己了。

2000年的君達公司十分耀眼。「伊能淨」成了洗滌市場的領頭羊,「冰心」也進入了成熟期,每月回款

超過兩千萬,純利潤至少有五百萬,「嬌滴」的口紅和彩妝雖然還無法跟美寶蓮、歐萊雅這些大牌抗衡

,但在香水市場也算得上是一枝獨秀,九個月就銷售了五千多萬。2000年君達公司的廣告總投入超過一

億五千萬,根據北京一家監播公司的統計資料,中央八套節目中,每隔15分鐘就至少有一次君達產品的

廣告,相當於每天往中央電視台開一輛奧迪A6。這其實就是日化行業「拿廣告換利潤」的基本規律:產

品功效,不重要;質量,不重要;只要捨得花錢做廣告,自然就會有銷售額,銷售額上去了,利潤自然

就滾滾而來。

經濟學博士、擁有兩家上市公司的肖然其實對金融一竅不通。他一生沒貸過款,即使收購奇峰這樣資產

十數億的上市公司,用的也全是自有資本。這事基本可以算是一個奇跡:肖然只花了七千萬,就成了資

產十幾億的奇峰公司董事長,在宣佈了一系列重組計劃後,奇峰的股票市值翻了兩番,他的身家暴增了

十幾倍,一下子就成了中國大陸最年輕的超級富豪。2001年福布斯搞了個百富榜,評了包括劉永好在內

的100名企業家,肖然看後嗤地笑了一聲,把雜誌遞給周振興,站起來漫不經心地走了兩步,周振興看完

了,抬起頭來望著他,只見肖然似笑不笑地站在那裡,夕陽斜斜地照過來,他的瞳孔微微地收縮了一下

,似乎正在怕著什麼。

收購的事開始於一個玩笑。2000年六月份肖然到含水視察,跟分管經濟的副市長吃飯,席間偶然談起當

地的幾家上市公司,說奇峰本來是效益最好的企業,上市後反而連年虧損,要不是市裡支持,東挪西借

地幫他們填窟窿,早就被證監會摘牌了。說起這事副市長就撓頭,說他就是從這家企業出來的,當初為

了包裝上市,不知費了多少苦心,這也是他的顯著政績之一,所以現在明知道窟窿越來越大,也不得不

硬著頭皮填下去,「勢如騎虎啊」。苦水倒完了,副市長突發奇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肖總,要

不然你把它買下來吧,也算幫含水人民做件好事。」肖然正想拒絕,旁邊的陸可兒輕輕地踩了他一下,

肖然心裡一動,舉起杯子喝了一口,看見杯裡的太陽光芒四射,就像十足的真金。

為了這次收購,肖然重金聘請了了四、五位資深註冊會計師,在西麗湖邊一棟豪宅裡秘密辦公,沒有人

知道他們在幹什麼。陸可兒長駐北京,對外只說回家探親,七個月裡光應酬費就花了好幾百萬。這事自

始至終都很低調,消息被嚴密封鎖,連周振興都不瞭解具體情況。等到《中華財經時報》以醒目的大標

題報道:《「伊能淨」重金收購奇峰股份》,收購工作已經基本敲定,肖然指示周振興匯了幾筆錢,然

後遞給他一個股票帳戶卡,平靜地告訴他:你現在已經是千萬富翁了,我當初跟你說過不會虧待你的,

現在你信了吧?說完轉身走了出去,臉上自始至終沒有任何表情。

陸可兒一直不肯透露收購的內情,只說那一切很危險。她是一個要強好勝的女人,事事不肯讓人,肖然

活著的時候跟她吵過不下五次架,有次僅僅是因為周振興比她多拿了幾十萬。2003年她加盟廣州天晴集

團,當資本運營總經理,年薪是個驚人的數字,不過那時她已經不怎麼關心錢了,說最大的心願就是幫

老闆葉明開建立一個龐大的財富帝國,這曾經是肖然的理想,但還沒來得及實現,他就死了。我還惦記

著收購奇峰的事,旁敲側擊地問了半天,陸可兒大笑,說作家,你不用繞我了,我在商場這麼多年,什

麼陣勢沒見過?說完低下頭開始收拾東西,柔和的燈光下,她臉上有幾條淺淺的皺紋,顯得格外動人。

她快三十歲了,容顏姣好,身家千萬,但據說還是個處女。她的青春已經過完,正在慢慢老去,但還沒

有談過一次真正的戀愛。

收購奇峰是一個「螞蟻啃大象」的遊戲。奇峰股份原來是含水市最大的國營企業,旗下有一家鋼鐵廠,

六家貿易公司,還有一個三星級的酒店,光固定資產就有兩個多億,如果算上股票市值,總資產超過10

億元,而到2000年,肖然能拿出手的最多不超過兩個億,還在含水投資了一家大型的日化工廠,預算六

千多萬。不過這絲毫沒有妨礙肖然成為奇峰股份的董事長,其中的奧秘,就在於八個字:分期付款、資

本置換。

君達公司一共吃下了奇峰37.6%的股份,收購價值接近四億元。根據合同,第一次付款就是五千萬,這

筆錢一出手,合同就立即生效,肖然就成了奇峰股份名義上的掌舵人。陸可兒就從這時顯露出她在資本

運營方面的過人才華,先是將連年虧損的奇峰酒店剝離出來,以實際價值的11倍賣給了君達旗下的納百

德,接著又成立了斯邁實業公司,這個公司承接了君達日化全年的利潤,超過一億元,由奇峰完全控股

,這樣奇峰一下子就從連年虧損中翻過身來,這期間它的股票價格一直在飛漲,等到年報一出,每股收

益2毛多,每股淨資產增加了40%,有利潤就可以轉配和增發新股,共配發了6300萬股,每股價格9塊多

,這樣肖然手裡一下子就多出了五億元,再用這筆錢付第二期、第三期收購款,終於成了名符其實的奇

峰董事長。

這就叫作金融。雖然沒有創造一分錢的價值,卻融來了億萬財富。2002年初,肖然跟他的投資顧問,一

個叫丁克堅的經濟學博士談起這事,丁克堅說金融就是大家湊份子做事,錢雖然在你手裡,卻不完全屬

於你,你遲早都要還給人家。肖然看著陸可兒,陸可兒一個勁兒地笑,丁克堅不識趣,自顧自地分析起

「奇峰模式」來,說奇峰和君達作為一個整體,雖然沒有創造任何利潤,但卻有大量交易,而交易本身

就是增值行為。肖然撇了撇嘴,說你把兒子賣給你老婆,然後再買回來,你兒子就更值錢了?然後一本

正經地告訴他:「別跟我談什麼理論,理論,是為我服務的!」

收購奇峰只是君達公司進入資本市場的第一步。2001年,陸可兒主持拿下了西北最著名的雪山股份,改

名叫「凱瑞達A股」,肖然名下的資產再次翻番。按照她當時的資本運營計劃,君達系將在接下的十年

裡再收購五家以上的上市公司,跨入銀行業、證券業、房地產和交通運輸業,同時積極進軍海外資本市

場,在香港或東京股市擁有一個以上的融資陣地,然後以此為基礎,組建一個不可撼動的財富帝國,讓

肖然成為這世界最大的幕後主持人。

這份計劃在今天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玩笑。就在半年之後,肖然死了,肖挺接收了他生前的全部產業,也

接收了衛媛的身體。為了表現自己的權威,他什麼事都要插上一腿,所有的業務都要重新審批。有一天

他喝了點酒,無緣無故地罵了秘書劉虹一頓,劉虹心中委曲,哭著辯解了兩句,他當場就宣佈開除。這

劉虹已經跟了肖然三年多了,在公司裡人緣很好,人人都替她鳴不平。陸可兒找肖挺說了半天情,肖挺

銀牙咬定,死不鬆口,最後還動了肝火,尖著嗓子質問她,說這公司究竟聽誰的,怎麼我炒個人都這麼

困難?陸可兒想了想,一句話沒說就退了出來,一個月後就辭了職。那時君達公司正在進行所謂的「二

次創業」,所有的管理制度都被推翻重來,包括最為人稱道的「哺乳政策」,這個政策是周振興定的,

有一整套挽留人才的措施,比如車接車送、免費住房、高額保險、員工持股……。新的政策一出台,整

個日化行業都為之震動,兩個月裡共有60多名中高層員工辭職,君達公司幾乎成了一個空殼。肖挺還不

在意,說有品牌、有資金,就不愁沒人做事。正大張旗鼓地招聘,噩耗頻頻傳來:江西財務經理攜款潛

逃,遼寧總經理攜款潛逃,西南公司業務員全體嘩變,山東公司的貨車司機連車帶人翻下了山崖……這

些事還沒處理,又收到了稅務局的補稅通知,應補繳的稅款高達上千萬,肖然手下無人,忙得焦頭爛額

,天天跺腳罵娘。緊接著證監會的調查組進駐深圳,一個月裡過來清查了兩次,肖挺硬著頭皮對付了幾

個月,發現事情不好,提了六千萬,一個人跑到美國,從此音訊全無。

關於這一切,鞍山的那個女人一無所知。當肖然站在萬人面前,莊嚴地宣佈重組計劃時,她正在擁擠的

公共汽車上搖晃著、顛簸著,她衣著樸素,面色平靜,左手緊緊地抓著一個保溫飯盒,她媽住院了,她

每天都要去送飯。公共汽車轉了個彎,她一下站立不穩,猛地撞到旁邊一個人身上,飯盒翻了,湯湯水

水灑了那人一身,韓靈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手忙腳亂地拿紙巾給人擦拭,那人是個粗漢,嘟嘟囔囔地

罵了一聲,一腳把飯盒踢出老遠,韓靈滿臉脹紅,走過去彎腰伸手,就要拿到手了,汽車一個急剎,韓

靈砰地一聲摔在地上,她慢慢地往起爬,看見一車的人都冷冷地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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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肖然在法國認識了一個真正的貴族,此貴族姓多納諾,據說有皇族血統,祖上有位姑奶奶嫁過一個路易

,還出過數不清的公侯伯子男。此貴族住在一座十八世紀的蜂巢式古堡裡,依山面水,四周綠樹環繞,

房間裡到處擺著文物,連夜壺都是明朝的官瓷。肖然在這裡呆了三個小時,喝了1978年的教皇新堡紅葡

萄酒,用銀餐具吃了幾隻蝸牛和血淋淋的法式牛排,聽了幾首他叫不出名字的鋼琴曲,心中隱隱約約有

點自卑,說我比你有錢,但你比我過得舒服。說得貴族搖頭而笑。送他們出來時,多納諾隨手摟著夫人

的肩膀,他夫人也是滿頭白髮了,下意識地拉過丈夫的手,在嘴邊輕輕親了一下,夕陽的餘暉中,她的

臉龐微微發紅,表情羞澀而甜蜜,就像熱戀中的少女。肖然看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眼角的肌肉微

微地跳了一下,出來後默默前行,一直沒說過話。

那是2001年11月,離他的死只有幾個月。瀕臨死亡的億萬富翁看見了一個黃昏之吻,心中會想起誰?

那時韓靈就要滿30歲了,肖然舉起那杯造價不菲的美酒時,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口袋裡裝著她剛領到的

一筆工資,987塊。那年的冬天特別冷,小區的暖氣斷斷續續的,有一天半夜被凍醒了,聽見她媽在夢裡

大聲咳嗽,韓靈拿出一床棉被,輕輕給她蓋在身上,回到房裡再也睡不著了,北風吹起雪花,呼呼地響

,韓靈站在窗口,失神地望了一會兒,十一月了,鞍山處處冰雪,但深圳應該還是一片青綠吧。

和所有離婚的妻子一樣,韓靈傷心了大半年,剛開始每天都要哭幾次,後來慢慢地學會了淡忘,不哭了

,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99年4月份,她在一家私人貿易公司裡找了一份會計工作,一個月800塊,每天

早起上班,晚上回來就跟她媽搶著做家務,她媽也已經老了,一天咳到晚,咳得腰都站不直。慢慢就到

了冬天,北方的冬夜漫長難熬,韓靈一邊聽著她媽的咳嗽,一邊心不在焉地看電視,半天都說不上一句

話。每當屏幕上出現卿卿我我的鏡頭,她就會悄悄地轉過臉去,感覺心中遲遲鈍鈍地疼。她睡眠還是不

好,一晚上要醒幾次,有時候深夜醒來,看著空蕩蕩、黑漆漆的屋子,感覺自己就像住在墳墓裡,一切

都在變冷變硬,而她自己,早已成了一具不能說話的屍體。

女兒外表柔和、內心剛強,這一點韓媽媽比誰都清楚,勸也不能勸,說也說不得,有幾次她心中恨極,

提著肖然的名字罵,剛罵上兩句,韓靈就冷著臉走開。韓媽媽看在眼裡,心中疼得難受,到處張羅著給

她介紹對象,那是99年底的事,韓靈一開始不肯去,後來實在是不忍看那張愁苦的臉,硬著頭皮去相了

兩次親,一次是稅務局的一個科長,剛離了婚,有個上初中的女兒,第二次見的倒是個單身,不過瘸著

一條腿。兩次相親,韓靈都沒怎麼說話,靜靜地聽科長吹自己的神通廣大,聽瘸子說自己的厚道和善良

,聽著聽著她就會走神,想起肖然第一次約她時的情景:他穿一件嶄新的紅T恤衫,故作瀟灑其實很害羞

地問她:「晚上禮堂放《魂斷藍橋》,你想不想去看?」

那是1990年四月,花開草長,春光怡人,女生韓靈看得眼淚直流,男生肖然遞給她一張紙巾,擦過淚後

皺成一團。九年之後,她已經記不起電影的任何情節,就像當年的那張紙巾,沾滿了她的淚水,最終卻

不知被扔在哪個角落。

韓靈離婚後在鞍山生活了將近四年,四年裡越過越艱難。她剛回家時還有點錢,買了一套房子,添置了

一些傢具,剩下不到五萬塊。那時鞍山的經濟已經開始走下坡路,大量產業工人下崗,乞丐越來越多,

治安越來越差,經常聽說搶劫殺人的惡性案件,有一次就發生在他們旁邊的那棟樓,一對教師夫婦在家

裡被人活活砍死,財物洗劫一空,因為這事,韓靈至少有三天沒敢出門。她有個比她大很多的表哥,小

時候經常帶她去廠裡玩,現在兩口子一起下崗,每月領兩百塊失業救濟金,窮得連肉都吃不上。韓靈有

次去他家,看見他們一家三口圍著桌子吃饅頭就鹹菜,看得心裡一酸,幾乎掉下淚來,當時就下樓提了

三千塊錢,把表哥感動得渾身哆嗦,說老妹啊,有了你這錢,你侄兒就能繼續上學了。表嫂當時大哭。

韓靈坐了一會兒,越坐越難受,最後紅著眼睛下樓。沉沉夜色中,許多女人像幽靈一樣陳列在路邊,表

面歡笑,內心憂愁,不斷騷擾著過路的單身男性,希望他們光顧自己不再年輕的身體,用最卑賤、最屈

辱的方式來換取明天的生活費和兒子的書包。

她們也是人,韓靈說,仔細想想,她們也許就是我自己。

99年韓靈幹過三份工作,但每份都沒干長,直到她進了那家子弟小學。子弟小學跟普通學校不同,普通

學校裡老師就是上帝,家長要時不時地進點貢,以便上帝心情好的時候給自己的孩子開開小灶;但子弟

小學的老師不過是企業的基層員工,家長要麼是你的領導,要麼是你的同事,別說進貢了,對學生稍微

嚴厲點都可能飯碗不保。再說韓靈本來就是走後門進來的,腰不粗腿不壯,說話就更沒有底氣。這一年

韓靈還不滿28歲,但看起來就像38歲,臉黃人瘦,容顏枯槁,離婚後也不大注意修飾,顯得越發憔悴。

她媽隔三岔五地住院,每次都要花幾千塊,身體不僅沒見好,反而越來越差。眼看著手裡的錢一天比一

天少,韓靈又愁又慌,吃得越來越省,2001年全年只買過一件內衣。她媽死時,韓靈哭得人事不省,她

表哥一手操持了喪禮,一切結束後,韓靈呆呆地跪在墓碑前,看著她媽的遺照,眼淚都哭干了,心中只

想一頭撞死,表嫂看她神色不對,半押半扶地送她回家,幾天都不敢離眼。那時的韓靈幾乎分文皆無,

躺了一個星期,一天哭到晚,恨不能趁人不注意從樓上跳下來。不過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表哥表嫂

那麼苦心地勸,老宋還帶著學生來看過她兩次,又送鮮花又送水果,就這麼死了,怎麼對得起人家?最

後還是咬著牙活了下來,第一次走進課堂時,學生在黑板上寫了一行字:韓老師,您的學生想念您!韓

老師看了鼻子一酸,眼淚都差點流出來。

那是她最困難的時候。但她從來沒想過要打那個電話,雖然她一直都記得那個號碼。

你恨他?
韓靈搖搖頭,又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遲疑地搖了搖頭,說我也說不清楚,不過我越是艱難,心裡就

越平安,我希望他明白:他欠我的,永遠都還不清,我要他一輩子良心不安!

這也許是世間最溫柔的懲罰,也許是最惡毒的。但肖然的死終結了一切。韓靈虐待了自己三年,最終還

是收下了那一千萬,她還沒想好這錢要怎麼花,不過最大的可能是回鞍山開個公司,不一定要賺多少錢

,但至少可以養活一部分人。

那筆錢,一開始就是她的,最後依然是,只不過隔了三年,隔了生與死。

肖然從法國回來那天,正好是韓靈30歲的生日,那時她媽已經病危了,韓靈買了點雞和青菜,回家燒了

一菜一湯,到醫院餵她媽吃完後,一個人頂著北風回到家裡,在電視前坐了一會兒,剛想去睡覺,電視

上開始放「伊能淨」的廣告,連著放了兩次,韓靈看第一次的時候笑了一下,想起1995粵海工業村的那

棟灰色樓房,肖然一臉興奮地衝進衛生間,大聲對她說:「韓靈,我想到了!潔身自好,一炎不發,伊

能淨香皂!」過了幾分鐘,又播了一次,韓靈的笑容慢慢隱去,想起多年前的一句話:「抱著你,就像

抱著自己的小女兒。」那是真的還是假的?真有人這麼疼過你嗎?

那天是她的生日。但除了她自己,再也沒人記得。夜深了,韓靈睡了一會兒,突然醒了過來,慢慢地想

起一些事,感覺心象被一根細線拴住了,每動一下都會隱隱地疼。那時夜很黑,窗外風聲呼嘯,韓靈慢

慢地翻過身,舉起右臂,張開嘴狠狠地咬了一下。

那時肖然正在最豪華的日光城夜總會喝酒,一個自稱姓岳的野模特妖妖嬈嬈地坐在旁邊,又摟又抱的,

還不斷拿話恭維他,說老闆你很帥,又斯文又有男人氣,肖然一直沒理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最後岳

野模抓起他的左手,放在大腿上挑逗地揉措著,突然大驚小怪地叫了一聲,說老闆你這裡是怎麼了,肖

然倏地抽回手,冷冷地回答:「咬的。」岳野模不識趣,繼續問:「誰這麼變態啊,還咬人?」

肖然騰地站了起來,一把將她推了個趔趄,凶狠地瞪著眼,說你再胡說,我他媽弄死你!然後滿臉通紅

地走了出去,走過一條金碧輝煌的走廊,走過美女的叢林,在樓梯口站了很久,不知道該向上還是向下

,過了半天,他舉起手,看著那排永不消失的牙印,身體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那夜繁星滿天,星光穿過百萬年的光陰,靜靜照臨人間,照著每一處疼痛過的傷口。
(二十八)
劉元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麼要和沙薇娜結婚,他一直都不喜歡她,不喜歡她的矯情,不喜歡她隨時隨地一

副高不可攀的表情,最不喜歡她叫自己的英文名。劉元在鶴堂公司工作時,因為經常要用英語交流,所

以隨行就俗地給自己取了個英文名,叫kevin
liu,凱文劉先生在這事上有點民族沙文主義,始終覺得「劉元」叫起來更親切,更像人的名字,而「凱

文」怎麼聽怎麼覺得假,還有點騷哄哄的。兩個人認識後,沙薇娜一天給他發一個郵件,不是叫他dear
kevin,就是稱呼他凱文買大令(kevin,my darling),劉元開始還能捏著鼻子讀下去,後來一看到就起雞

皮疙瘩,渾身都不自在。

沙薇娜是上海人,那年28歲,在一家英國公司當高級商務代表,講一口標準的牛津英語,月薪兩萬多港

幣,自己在蛇口海月花園買了套小複式,開一輛酒紅色的思域,算是真正的白領。劉元第一次見她是在

香港大通商社的紀念酒會上,那是2001年夏天,他的資訊公司發展勢頭良好,雇了二十幾個人,每月最

少能賺幾萬塊,還出了一套光碟,名字叫《公司的謎底》,一套賣170塊,外送一本書,上市三個月就賣

出了六千套,結結實實地賺了點錢,也出了點名,所以那天參加大通商社的紀念酒會,人人都叫他劉教

授。

劉教授那天應約發表了一小時四十分鐘的演講,題目是《非理性的管理》,評述了公司管理中常見的十

五個問題,講得妙趣橫生,有大量案例,有精闢的分析,有獨到的見解,還時不時插進兩句洋話,像he
who knows one,knows
none什麼的,聽得眾人不停鼓掌。講完後他自己也很得意,整整衣服下台,從侍應生手裡接過一杯香檳

,姿態優雅地跟旁邊幾個人聊天,一轉頭就看見了沙薇娜。

沙薇娜算不上漂亮,但一身閃亮,看上去神采飛揚,眉宇間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架勢。劉元那時對服飾極

有經驗,只看了兩眼,就斷定她那一身至少要幾萬塊才能拿下來,沙薇娜穿一件YSL的淺藍色真絲長裙

,胳膊上挎著一個古芝的仿古時裝包,手上的腕表晶晶閃亮,不是勞力士就是伯爵舞者,看見劉元看她

,沙薇娜裊裊而來,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說你講得真好,認識一下,my
name is sevalle。
也許就是因為這句話,劉元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他的妻子。不過在這種環珮叮噹的酒會上,一切都表現得

高雅溫文,喜歡或者厭煩,贊同或者反對,在表面上看來毫無分別,劉元握著她的手說:「你有非常動

人的的氣質,沙小姐。」氣質動人的沙小姐嫣然微笑,說男人讚美一位女士的氣質,就等於否定她的容

貌,劉教授,我不至於那麼ugly吧?劉元趕緊作揖,說我的讚美是真誠的,上帝作證,你確實光彩照人。

生活的奇妙之處就在於:有時候一句無意的話就可以決定命運,2003年劉元說起這事,表情就像是痔瘡

發作的哲學家,他皺著眉頭,一邊沉思一邊喃喃自語:「如果當初沒說那句話……」然後搖了搖頭,笑

著對我說,「不過我從沒後悔,生活那時也許有多種可能,但只有這一種會產生覺悟。」

那天他們聊了很久,第二天又約好了一起回深圳,通關時下了點雨,劉元為了表現紳士風度,一手打傘

,一手輕摟著她的腰。以後的事來得異常迅猛,劉元連想都來不及想,就被裹挾著上了沙薇娜的船,半

是心甘情願,半是身不由己,蹌蹌踉踉地走到最後,一切都成了他的責任。劉元對此有個經典的評價,

說「搞」字本來是「高手」的意思,現在我被她「搞」得心服口服,因為,「她確實是個高手。」

這當然是氣話。這場戰爭沒有勝利者。沙薇娜在2003年10月去了諾丁漢,去時兩手空空,一無所獲。當

然,劉元的損失更大一些,他現在是個性無能患者,也許永遠都治不好。

回到深圳後,沙微娜說她心情不好,讓劉元陪她去喝酒,一直喝到深夜兩點,說了無數半真半假,像挑

逗又像玩笑的話。買單時兩個人爭執了一會兒,劉元力大,按住沙薇娜拿錢包的手,搶著會了鈔,沙薇

娜像是真的醉了,臉色酡紅,氣息芬芳如酒糟,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說凱文,我今晚不想回去了,你陪

我喝到天亮好不好?

兩年前跟趙捷分手,劉元難過了整整一個月。不過很快他就聯繫到了一單生意,幫一家著名的電子公司

制定第二年的薪酬計劃,忙了整整27天,方案搞得十分巧妙,一年至少能省四、五百萬,卻沒有任何明

顯降薪的跡象,其中用上了他在鬼子公司學到的全部經驗,把員工工資的大部分都以費用方式發放,要

用發票沖抵,一年算下來,光省下的個人所得稅都是一個不小的數字。這單生意讓劉元賺了三萬多,以

後乾脆就走上了這條路,註冊了一家小公司,名片印得花裡胡哨的,自稱是管理專家,到處聯繫業務,

他在業內本來就有點小名氣,也會做人,慢慢地就上了軌道,以他名字命名的「中元資訊」也成了業內

一塊響噹噹的牌子。

這期間劉元又結識了幾個女人,深圳的愛情很純粹,從肉體開始,到肉體結束,誰都不會說些情呀愛的

,更不需要誰對誰負什麼責任。他給她們買衣服,她們陪他上床,過後一拍兩散,誰都不會想起誰。不

過劉元對這事越來越厭倦,他是學佛之人,知道嫖是一種罪惡,不管嫖得多麼隱蔽,都將失去他未來的

天堂。

「喝到天亮」是一種托詞,劉元閱人無數,當然知道它的潛台詞是什麼。午夜之後,兩個人半扶半抱地

去了沙薇娜在蛇口的家。沙薇娜在床上表現得十分專業,動作有板有眼,叫床聲富於韻律,劉元衝刺之

時,她恰到好處地大叫一聲,兩眼緊閉,身體有規律地微微顫動。雖然明知道那是裝的,劉元還是忍不

住微微感動了一下,他瞭解自己的戰鬥能力,30歲的人了,雖然有一點技術,體力卻是大不如昔,遇上

沙薇娜這種高手,他只有甘敗下風。天亮前兩位選手又舉行了加時賽,劉元左衝右突,即將突出重圍,

沙薇娜也找到感覺了,歎息般呻吟了一聲:oh
my
god,劉選手一下子愣在了那裡,猶豫了半分鐘,忽然覺得一切都沒意思,悄悄退出了賽場,躺到她身邊

,平平淡淡地說了一句:「天快亮了,睡覺吧。」

一個月後他們就結了婚。那時劉元還沒買房,就住在沙薇娜那裡,兩個人都過慣了單身生活,突然多出

了一個人,誰都覺得不大自在,沙薇娜總指責劉元的生活品位,而劉元反感的恰恰就是她這些莫名其妙

的品位:吃麵條用筷子跟用叉子有什麼區別?在外面本來就喝了不少酒,回到家非得再陪她喝上一杯葡

萄酒,這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喝茶憑什麼就比喝咖啡低一個檔次?再說沙薇娜煮的咖啡實在是不敢恭維

,又苦又澀,還有股狐臭味。最讓他看不慣的就是沙薇娜老是裝病,不是這兒疼就是那兒疼,疼就疼吧

,還不肯吃藥,劉元把飯做好了都不肯起來吃,非得喂到嘴邊,又不是演電影,恩愛秀作給誰看?所以

過了不到半年,他就開始厭煩,做愛也沒什麼心情,尤其怕聽沙薇娜用英語叫床,每次一聽到就魂飛膽

破,匍匐在陣地上欲仙欲死,戰鬥指數瞬間降為負數。沙薇娜不明白他的病根兒,漸漸地就開始藐視他

的武功,有次劉元剛合上眼她就開始自慰,劉元聽見身後聲音不對,開了一點燈,看見沙薇娜一邊忙活

,一邊得意洋洋地看著他,嘴裡兀自嘔耶嘔耶地叫,劉元俯下身來詳詳細細地研究了半天,這時沙薇娜

就要到站了,粉紅色的燈光下,劉元看見他的妻子牙關緊咬,白眼直翻,臉上毛孔大張,顆粒浮凸,像

一張用舊了的砂紙。

從那以後他就覺得自己的身體出了點問題,睡著的時候有感覺,要用的時候狀態全無,怎麼激勵都沒有

積極性。作為妻子和主要受益者,沙薇娜不僅不協助他治療,反而惡毒地進行打擊,指著錄像上犀利剛

猛的黑人,用英文說:「雞不能像雄鷹一樣飛,你還是歇著吧。」打擊得此雞萬念俱灰,佛祖心頭坐,

羽毛滿天飛,恨不能一頭撞死。

2002年十月劉元到上海出差,幫一個溫州老闆籌劃一個保健品項目,活兒幹得很漂亮,方案出台後,溫

州老闆十分高興,說有信心在兩年之內追上腦白金,出手也很大方,除了合同約定的18萬,又格外給了

三萬塊的辛苦費,劉元拿著這筆額外之財,在南京路上轉悠了半天,給岳父買了一匣哈瓦那雪茄,給小

舅子買了一輛法拉利車模,坐了一會兒出來,感覺還缺了點什麼,就到免稅商店花九千多買了一套SKⅡ,

心想沙薇娜畢竟是自己的老婆,管吃管睡,還給他房子住。

他第二天中午回到深圳,出租車司機是個多嘴的江西佬,一路都在控訴當官的腐敗,劉元沒搭腔,只是

在那裡笑。到蛇口後看見幾個民工打架,他還發了點感慨,想自己當年跟這些人沒什麼區別,現在有家

有業,也算出人頭地了,來之不易啊。沙薇娜毛病不少,不過誰家夫妻之間沒點矛盾呢,總要慢慢磨合

。另外身體好像也好了起來,在上海呆了十幾天,每天都有狀態,可惜沒有用武之地。想到這裡劉元笑

了一下,想這次要跟沙薇娜好好談談,別的毛病可以容忍,但無論如何不能再用英文叫床。

上樓,開門。那一袋子SKⅡ還是有點份量,勒得他手生疼。這時候沙薇娜應該還在公司,劉元放下東西

,覺得有點渴,拿著杯子去倒水,走到臥室門口,聽見裡面隱隱約約有點聲音,他心中疑惑,輕輕推開

門,只看了一眼,腦袋裡嗡地響了一聲,一下子僵在了那裡,手裡的杯子晃了兩晃,啪的一聲掉到地上

,卡嚓裂成碎片。

床上。沙薇娜赤身裸體地跪在床頭,一個高大魁梧的洋鬼子叉腿站在她身後,嘴裡呼哧有聲,牆一般的

後背上佈滿汗珠。聽見聲音,兩個人同時轉過身來,房間裡鴉雀無聲。過了大約一分鐘,沙薇娜直起身

來,平靜地問:「凱文,你進來為什麼不敲門?」

一年之後,劉元帶我去弘法寺,燒了香,捐了香火,在明覺禪師房裡喝了兩杯茶,劉元的表情很莊嚴,

跟他師父談了半天寶林逸事,然後閉眼打坐。我覺得無聊,出去轉了半天,直到太陽落山才回來,那時

明覺禪師已經走開了,劉元雙眼緊閉,坐在那兒不停地喃喃自語:「浮生如夢,一墮十劫。要之不離,

要之不棄,不離不棄,得見真如……」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35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ZT]天堂向左 深圳往右

(二十九)
趙寶剛給肖然當了三年保鏢兼司機,沒出過一次事。他是個退役武警,學過兩手擒拿格鬥,一般情況下

三、五個小伙子近不了身。跟肖然之前,他先後跟過兩個老闆,一個是搞服裝的,一個是搞房地產的,

都是身家億萬的大款,所以趙寶剛也算是見過世面,不過第一次開肖然那輛480多萬的防彈奔馳時,他還

是有點心虛,打了兩次火都沒發動起來,肖然坐在後面臉陰得像個茄子,讓趙寶剛腿肚子直哆嗦。

趙寶剛跟著他走過十幾個國家,住過帝國大廈的六星級酒店,在凱旋門和康橋上留過影,在拉斯維加斯

看過脫衣舞,肖然到東京買春,一晚上花了幾百萬日元,他也跟著沾了點光,肖然甩手給了他五萬日元

,趙寶剛花三萬叫了個制服女郎,剩下的兩萬偷偷地裝了起來。那個制服女郎又冷艷又風騷,啼聲宛轉

,回味悠長,讓人欲罷不能,趙寶剛忙活完後,想起了自己的職責,就到肖然的豪華套房門口去站崗,

一支煙還沒抽完,四個千嬌百媚的和服女郎魚貫而出,一邊走一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麼,趙寶剛心中

疑惑,探頭張望了一下,看見肖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衣冠楚楚,雙眉緊皺,顯得又疲憊又厭倦,還

有點說不清楚的悲傷。

保鏢也好,司機也好,都是隱身人,什麼事都要看在眼裡、聽在耳裡、爛在心裡,三年裡趙寶剛見過無

數大人物,政府高官、影視明星、身家億萬的大老闆,還有一些黑道人物,他瞭解君達公司最核心的秘

密,卻從來沒跟人說過一句。肖然死後,他給肖挺開了兩個月的車,有一天送肖挺和衛媛去香港,看見

他們倆在後座上又拉又扯,衛媛一邊吃吃嬌笑,一邊罵肖挺「缺德」,趙寶剛心裡一酸,猛地轉了個彎

,後座上的兩個人砰地撞到一起,肖挺大聲斥責:「你怎麼開的車?!」這時他突然想起肖然死前說的

一句話,他那天喝了一點酒,醉醺醺地說:「剛子,除了你,我誰都信不過。」

在趙寶剛的眼裡,肖然慷慨、仗義,一出手就是幾百上千萬;他又威風又和氣,三年裡沒對他發過一次

脾氣,每次出差總要關照一句:「剛子,給家裡打電話沒有?出差在外,多給家裡報報平安,省得他們

惦記」;他身家億萬,卻很少笑,他嫖,他賭,一擲千金,人人都圍著他轉,但每次揮霍之後,他總是

一副要虛脫的樣子,臉色蒼白,眼神黯淡,坐在在喧鬧的人群中一言不發。

著名的「綵衣港姐風波」之後,肖然變得十分神秘,經常會無緣無故地失蹤,有一次趙寶剛幾乎把蛇口

踩遍了才找到他,發現他酒氣熏天地躺在一家小酒吧裡,趙寶剛過去扶他,感覺他手腳冰涼,身子象釣

鉤上的蚯蚓一樣顫個不停,費了好大的勁才他從座位上抱起來,剛走到門口,聽見肖然低低地叫了一聲

,他臉色煞白,指著自己的心口,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說疼,「剛子,疼……」

那段時間肖然是省港最出名的新聞人物,先是被香港特首召見,他是97以後第一個以私人身份覲見特首

的大陸人士,接著上了亞洲電視,在談及香港和內地的關係時,他說了一句名言:「幸福與政府無關。

」這句話後來被廣泛引用,有的說他是在讚美一國兩制的優越性,有的說這句話含蓄地表達了對兩地政

府的諷刺,兩派觀點莫衷一是,爭得天昏地暗,口沫橫飛。接著《東南亞週刊》獨家披露了香港某女明

星與一位大陸富豪的性醜聞,說此女明星「雙腿大開為銅鈿,一記燙傷兩百萬」,各媒體聞風跟進,一

時之間鬧得沸沸揚揚,雖然到最後也沒公開鐘曼琳和肖然的名字,但圈內人人心知肚明。過了不到一個

月,肖然到香港「綵衣皇宮」玩,在門口被狗仔隊偷拍了一張側影,當天就上了《東南亞週刊》封面,

說這就是那位嗜好燙女明星私處的神秘富豪,肖然一下子就成了年度風雲人物,一個虐待狂、不良富人

、SM愛好者、「猥褻與色情」的代名詞。一周後,香港演藝人公會發佈譴責聲明,婦女權益保障會等多

個機構介入調查,不僅驚動了特區政府,而且直達天聽,連北京都做出了相當程度的反應。就在肖然回

深圳那天,兩個調查小組秘密啟程,分別進駐含水和深圳,這直接導致了「君達帝國」的垮臺。

那是2002年3月,「綵衣皇宮」裡一派奢華景象,服務女郎只穿內衣,在人群中穿梭往來,胸罩裡塞滿小

費,四個西洋美女站在台上表演脫衣舞,有的側臥,有的半蹲,身體象蛇一樣宛轉起伏,台下觀眾面紅

耳赤地大聲叫好。肖然皺著眉頭走進去,在二樓包廂的長窗前站了半天,突然幽幽長歎一聲,給自己倒

了一杯每盎司99美元的「藍寡婦」,這時媽咪推門進來,身後跟著長長的一排美女。

那時肖然還有四個月的壽命。他身上有六張會員卡,四張信用卡,據說還有幾張花旗銀行見票即付的現

金本票,這些東西可以讓他身無分文地走遍全世界。他的一副釣竿價值上萬元,一支高爾夫球桿相當於

一個白領全年的收入,他在綵衣皇宮一夜的消費可以買一輛轎車。他站在世界的最頂端,但關於未來,

他一無所知。

綵衣皇宮是一家秘密的私人會所,所有會員必須通過熟客介紹。肖然2000年秋天成為會員,以後每次路

過香港都要進來坐一坐。與綵衣皇宮相比,其它再有名的夜總會都像是大排檔,以肖然所在的嘉寶包廂

為例,開房費三萬,每小時收費5800港幣,這價格還不包括酒水和服務費。兩年裡肖然在這裡至少消費

了上百萬,不過這錢花得並不冤枉,綵衣皇宮的老闆與三國名將陸遜同名,為人低調,但交際十分廣泛

,經常在富翁之間傳針引線,肖然通過他結識了無數商界名流,有年輕的船王、血統複雜的金融家、出

身名門的地產大亨、風度翩翩的傳媒鉅子,這些人誰都不比他錢少。那時候肖然還不像後來那麼有名,

大多時候都是沉默地坐著,偶爾發表一點見解,看上去象南瓜一樣木訥老實,直到2002年著名的「綵衣

港姐風波」。

「港姐」真名叫秦巧雲,身高一米七五,五官酷似李嘉欣,所以人人叫她港姐。港姐在綵衣皇宮的身價

是每小時300英鎊,也可以用美元和港幣結算,但拒收人民幣。這是陪聊的價格,摸一摸捏一捏無所謂,

如果想採取進一步的攻勢,那就要問問自己的荷包答不答應。雖然價格不菲,但從來也不缺買家,在生

意最紅火的2001年,港姐秦巧雲一晚上要轉四、五次台,每天都要賺半盆鈔票,江湖傳聞,說她有一天

去衛生間,在鏡前塗抹完畢後,服務生笑嘻嘻地跟她討小費,港姐冷冷地哼了一聲,伸手在挎包裡抓了

一把,眼睛不眨地扔在盤子裡。那一把最少都有三、四千港幣。

那天肖然去得晚了一點,媽咪帶小姐進來時,港姐已經轉戰多處,分身無術,不能過來陪他。媽咪一臉

狐媚地引薦新產品,說你要不要新來的芬蘭波霸,才17歲,最鮮嫩的金絲貓,見肖然不感興趣,她又推

出了嶄新的重慶玉女、未開封的新疆白人,還有一對跳舞的孌生姐妹,據說曾經多次給張國榮伴舞,肖

然一概不理,揮揮手把她們全轟了出去,說我就要秦巧雲,你把她給我叫來。媽咪一臉為難,說港姐正

在坐林少的台,實在騰不出身來,你還是叫別人吧。肖然勃然大怒,說林振是個什麼東西,我讓他幾次

了,他讓我一次就不行?今天晚上我要定秦巧雲了,要多少錢,你讓她自己說!

風波就是這麼起來的。肖然和林振都是綵衣皇宮的老主顧,誰都不能得罪,媽咪硬著頭皮兩頭調解,調

解了一個多小時,矛盾不僅沒有解決,反而愈演愈烈。港姐的身價也一路飆升,從五十萬到一百萬,一

直漲到五百萬,肖然正要繼續投標,那邊林振改口了,對媽咪說你問問他是不是白癡,有那五百萬,我

還不如請幾個黑道,一槍幹掉他!然後就開始人身攻擊,林振罵肖然是「大圈農伯」,撿了兩個土錢就

忘了自己是誰了,「你讓他搞搞清楚,這是香港,不是深圳!」肖然罵林振是騙子世家,靠他爹賣玻璃

賺的幾分錢到處招搖,早晚要被人砍死,「僕街的王八蛋!」罵到最後,兩個人都怒不可遏,林振拽著

港姐踹門而入,說你不就是想上她嗎,老子就是不讓你,我現在就上給你看!說著就開始撕扯港姐的裙

子。肖然氣得臉色鐵青,抄起酒瓶子就要敲他腦袋,想了一想又放下,大喊一聲:「剛子!」趙寶剛縱

身而入,揮拳直取林振,辟辟啪啪一陣亂響之後,只見林氏珠寶的公子僕坐地上,眼窩淤青,鼻血橫流

,這時門口圍了一大堆人,林振艱難地站起來,恨得銀牙咬碎、眼眶瞪破、鼻孔翻轉,在他身邊,肖然

正輕薄地摟著港姐,臉上似笑非笑,眼睛裡閃著冷冷的、狼一般的光芒。

那次肖然差點回不了家。林振揚言要花一千萬幹掉他,趙寶剛全副武裝,一再戒備,還是感覺到了那無

所不在的危險,最後只好向駐港部隊的邱恩正求助,邱中校派了半個連的兵力,一直把他們護送過關。

那段時間肖然的樓下一直有人逡巡,連停車場都有人站崗,腰裡鼓鼓囊囊的,明顯是硬傢伙。肖然對此

倒不太在意,他那天跟港姐調了很久的情,臨上床時突然沒了興致,披著睡衣在書房抽了兩支煙,隨手

翻出來一摞照片,他信手翻著,慢慢地想起幾年前的一些事。那時天快亮了,港姐在他的床上已經睡熟

,四周金碧輝煌,然而死一般的寂靜。肖然看著看著,突然在一張照片前停了下來,那是他和韓靈在深

圳的第一張合影,在小梅沙,韓靈穿著泳衣站在海灘上,年輕的臉上容光煥發,他摟著她的腰,從救生

圈後探出半張臉,瞇縫著眼睛大笑。仔細想想,那已經是九年前的事了,九年了啊,肖然輕輕地歎了一

聲,門口的趙寶剛聽在耳裡,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那時他們還很窮,在路邊小攤上吃海鮮,點了魚、蝦和螺,一共花了不到四十塊錢。吃魚時韓靈被魚刺

扎破了手指,出了兩滴血,肖然抓過她手,放在嘴裡使勁地吮,韓靈說「髒」,肖然說不怕,「你怎麼

樣都是乾淨的」,說得韓靈心中感動,拿另一隻手慢慢地摸他的臉,嘴裡輕輕地問:「我們會一直都這

麼好嗎?」

吃完飯去游泳,耳鬢廝磨了半天,肖然心中動情,一把將她摟進懷裡,當著很多人的面就開始親她,韓

靈難為情,說別,別,有人在看,越掙扎他就抱得越緊,嘴裡嘟嘟囔囔地說就是要他們看。親了半天,

韓靈一臉羞紅地抬起頭來,歎著氣說這地方多好啊,真想一直在這裡住下去。

肖然說:「等咱們發財了,就到這裡買套別墅。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韓靈說:「住一輩子。」
肖然笑,說那就住一輩子,咱們一言為定,誰都不許耍賴。

「不許耍賴……」,肖然輕輕地念道。那張照片在黑夜裡慢慢落地,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肖然死後,留下了十一套豪宅,一套價值千萬的別墅,還有兩輛奔馳、一輛加長凱迪拉克和一輛陸虎攬

勝。2003年四月份,含水市國資局和凱瑞達股東聯合會共同起訴君達公司,這些財產大多被查封、扣押

、拍賣,作為最後一個留守者,趙寶剛保存了兩大箱肖然的私人物品,其中有19封信,這些信大多是韓

靈大學期間寫的,介紹完她的大學生活,剩下的就全是思念,說我想你想得快瘋了,說我們什麼時候才

能見面啊,說我上課時想你,吃飯時想你,連考試時都在想你。在其中的一封信裡,韓靈密密麻麻地寫

了一整張紙,內容全是肖然的名字:肖然,肖然,肖然……

那個死者再也聽不到了。這封信裡有多處模糊,像是被眼淚打濕的。時隔多年,我無法分清那是誰的眼

淚,只好去問韓靈,韓靈一字一句地讀完了她當年的作品,渾身劇烈地顫抖,說是他,是他!然後伏在

桌上號啕大哭,說我只想我走了他會高興,「沒想到…沒想到,他也在哭!」

看到最後,我發現了一封沒寄出的信,是肖然的筆跡,既沒抬頭也沒落款,看不出寫於什麼時間,信的

開頭用一句話概括了他的生平,「我現在功成名就,卻經常感到孤獨,」然後介紹他的現狀:慢性胃炎

,高血脂,視力下降,經常覺得沒有力氣,「吃的東西很貴,但都不可口。經常失眠,身邊有無數女人

,但都不值得相信,更不值得愛。賺錢太容易了,越來越沒意思。」後面塗抹了一整行,接下來是這樣

一段文字:

我現在很輝煌,也很危險,也許就快死了。我不知道你在哪裡,也不知道你在幹些什麼,我從來沒問過

。我經常想到你,兩年之前每月想一次,一年之前每星周想一次,現在每天都會想。你也許不相信,我

還好幾次夢到過你,你還像原來一樣漂亮,你在校門口掐我,在女生樓下咬我,不過一點都不疼。

我和原來差不多,140斤,不過頭上開始長白頭髮了。你呢?你胖點了沒有?你走的時候太瘦了,胖一點

會更好看。我常常在想,如果你那時不那麼倔,我們是不會分開的。你為什麼要逼我呢?我只是要一個

說法。唉,不說這些了,說了也沒用,我們不可能回回從前,是不是?所以我只希望你能過得好。

我一生做過很多壞事,也做過很多好事。但從來沒對不起誰,除了你。你為我吃了那麼多苦,卻不肯要

我的一分錢。你是存心讓我難受吧?
還有,我前些天去了一趟咱們的家,那裡到處落滿了灰,你從前的衣服都被蟲子咬壞了,你喜歡看的那

幾本雜誌還放在原來的地方,紙都發黃了。我還找到了你大一那年的語文試卷,你有道填空題答錯了,

不過批卷老師沒看出來。

你還記得臨走時我說的話吧,我早晚會給你一大筆錢,你不要都不行。真的,你不要都不行。

這段話裡有幾處錯誤,一是把「每星期」寫成了「每星周」,二是「回回從前」,我讀了幾遍,認為應

該是「回到從前」。抄錄這段話時,我心裡一直想著肖然的樣子:他坐在書桌前,寫兩句就停一會兒,

站起來走兩步,抽支煙,然後再接著寫。黃昏的太陽斜斜地照著他,他面色平靜,臉上似笑非笑,兩隻

瞳孔微微收縮,就像他遺照上的臉。這是一封注定不會寄出的信,他想寫給誰看?他寫的時候會歎氣嗎



沒有人知道。

對了,還有那行被塗掉的字。韓靈把信翻過來,對著太陽看了半天,看著看著,她的臉色突然變得鐵青

,那張紙輕飄飄地落到地上;在空蕩蕩的屋子中央,韓靈抖了一會兒,雙手捂臉,使勁地哭。

肖然說:我討厭過你,但直到你走後我才明白,原來我一直討厭的你,已經成了我不可割捨的一部分。

(三十)
孫玉梅把有錢的男人分為三種:錢多人傻型、錢多人精型、錢多人渣型。天下有錢男人湟湟多矣,但總

不出孫靚女之所料。所以聰明的女人一定要看準了鷹再放兔子,賺第一種男人的錢,與第二種男人合作

,玩弄第三種男人的感情,但一定不能讓他得手。

這確是高論。我聽了大笑,問她:陳啟明算哪一種?
這下輪到孫玉梅不好意思了,她忸怩了半天,遲遲艾艾地說:「他哪種都不是,他……他是個好人。」

好人陳啟明一直在找他的兒子。找了整整兩年,人瘦得像根旗桿,臉上一把皺紋,他吃得很少,煙越抽

越凶,經常不住聲的咳嗽,隨時能咳出來果凍一樣的濃痰。黃芸芸還是老樣子,天天木呆呆地坐在那裡

,不知道吃也不知道喝,她走路本來就輕,現在更是變得像鬼魅一樣,經常會無聲無息的站在他身後,

話也不說,燈也不開,眼睛直直地盯著,眨都不眨一下,幾次都把陳啟明嚇了一跳。有一天他還在睡覺

,迷迷糊糊地覺得屋裡有人,睜眼看見黃芸芸就站在床頭,那時天剛濛濛亮,屋裡很黑,只能隱隱約約

看清東西,黃芸芸眼睛大睜,像害怕一樣盯著他看了半天,然後慢慢走開,一步步倒退著走了出去,自

始至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陳啟明心裡發冷,翻身坐起,看著她白得嚇人的臉,輕輕飄動的一頭亂髮,

像見鬼了一樣,身上的寒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

第二天陳啟明就把她送進了精神病院。黃芸芸一路都沒說話,一直靜靜地看著窗外,經過蓮花山時,她

像是想起了什麼,指著草坪上那群嬉鬧的孩子,對陳啟明含糊不清地說:「寶寶,寶寶……」陳啟明扭

頭看了她一眼,突然心中一酸,停下車,一把將她摟了過來。路邊有個撿垃圾的老頭兒好奇地看著他們

,陳啟明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妻子,看著那個愁容滿面的老頭子,感覺到兩個人輕微的心跳。
醫生說黃芸芸沒有危險性,不會傷害任何人,她只是在思念自己的兒子。不過陳啟明還是堅持讓她住了

進去。他幫黃芸芸鋪了床,交了七千塊生活費,要走時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就又回去看了她一眼。黃芸

芸像是明白了一點什麼,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像一個就要離開父母的小女孩,一臉依依不捨的神情。陳

啟明幫她梳理了一下頭髮,然後輕輕摟著她的肩膀,本來是想笑一下,咧了咧嘴,眼淚都差點流下來。

黃芸芸臉上的肌肉顫了一下,突然伸出雙手抱住了他的腰,抱得緊緊的,陳啟明心裡一動,就那麼直直

地站著,眼淚終於忍不住慢慢流了下來。
仔細想想,他們這輩子一共也沒說過多少話。第一次見面時黃芸芸很害羞,黃村長給他們介紹完後,她

低低地說了一句「你好」,然後就垂頭而坐,一直到最後也沒開過口,甚至讓陳啟明懷疑她有語言障礙

。結婚那天陳啟明被灌了不少酒,黃芸芸的幾個女伴進來鬧洞房,嘰嘰喳喳地又說又笑,陳啟明心中不

耐煩,又不好開口攆人,冷冷地看著他的新娘站在人群中傻笑,笑一會兒就瞥他一眼,臉上一片羞紅。

洞房鬧完了,陳啟明合衣躺到床上,想起未來,忍不住難過起來,感覺象丟了什麼東西。黃芸芸猶猶豫

豫地躺到他身旁,用小手指頭輕輕碰了他一下,陳啟明心裡一陣膩歪,倏地抽回手,翻了個身,拿後背

對著她。將睡未睡之時,聽見身後悉悉索索地響,他側過臉,看見他的新娘已經起身,站在在喜氣洋洋

的洞房中央,表情似悲似喜,臉上一片茫然,像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那是這個醜女人一生中最美麗的日子。她描了眉,化了兩次妝,穿一件合身的紅緞子旗袍。她一生善良

,但從來都沒人在意過她,即使在她最美麗的那一天。
為了找兒子,陳啟明在報紙、電視和電台都登了尋人啟事,懸賞十萬,後來又增到二十萬,過了一年多

,還是蹤影全無,陳啟明一狠心把賞格加五十萬。重賞之下,必有好事之徒,那時不斷有人打電話過來

,提供各種虛無縹緲的消息,陳啟明為此花了不少錢,從廣州到西安,從上海到四川,腿都跑細了,也

沒找到兒子的一根頭髮。找到最後,陳啟明自己都絕望了,想起兒子用胖乎乎的小胳膊摟著他,嘴裡不

停地叫爸爸,心裡就像刀扎一樣。每次失望而歸,搖搖欲墜地走進空蕩蕩的家,他總會想起當年的情景

:黃芸芸一臉討好的笑,兒子乍伸著小手,顛顛地撲進他懷裡,一邊叫爸爸一邊咯咯地笑。而僅僅過了

一年,一切都已經萬劫不復,老婆瘋了,兒子丟了,陳啟明問自己:我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那時他有很多錢。因為「伊能淨」商標的事,肖然給了他200萬,他投資的影樓和建材生意也開始賺錢,

帳戶一天比一天充實,但這又能說明什麼?賺錢是個好事,但賺來的錢留給誰花?他的生活已經是一塌

糊塗,一個人吃,一個人睡,家裡亂糟糟的,髒衣服扔得到處都是,每天吃外賣,一屋子泡沫塑料,空

氣中飄著一股餿飯的味道,實在看不過眼時,他會打掃一下,但打掃到一半就會停下來,渾身力氣全失

,心想:我這又是為了什麼?我還需要乾淨麼?

那就繼續找吧。不停地找,絕望地找,毫無意義地找。肖然勸過他,劉元勸過他,最後連黃仁發都勸他

別找了。陳啟明表面上答應,轉過身去卻依然如故,除了找兒子,他還能幹些什麼?兒子畢竟不是他們

的,在這繁華而淒涼的城市,有無數東西可以分享,但生活,誰又可以幫著分擔哪怕一丁點?
2001年底,湖南益陽破獲了一個專門拐賣嬰兒的犯罪團伙,共救出57個被拐賣的孩子,他們分佈在廣東

各地,有的被挖去雙眼,有的被抽掉腳筋,然後躺在繁華路口和香火茂盛的寺廟門口乞討,討到的錢全

部上繳,完不成任務就沒有飯吃,有時還要挨打。陳啟明聞訊趕去時,黃振宗已經不認識他了,他歪著

小腦袋,又黑又瘦,身上破破爛爛的,像只餓了很久的小猴兒,陳啟明抱起他,感覺萬箭穿心,聽見他

像唸經一樣地嚷嚷:「老闆老闆發善心,可憐可憐苦命人。」還沒念完,陳啟明就哭了起來,渾身劇烈

地顫抖,眼淚叭嗒叭嗒地落到兒子身上。

找回兒子後,他的生活正常了一些。每週都會帶著他去看黃芸芸,黃芸芸經過治療後,病情有所好轉,

有一次居然認出了兒子,雙手死死地抱著他,說什麼也不肯放開,把黃振宗勒得嗚嗚直哭,一個護士上

去掰她的手指,黃芸芸一邊嗷嗷地叫,一邊不停掙扎,但就是不肯鬆手,一臉慈祥而猙獰的笑。拉扯到

最後,終於把黃振宗搶了下來,在場的人都長出一口氣,陳啟明護著兒子,看見黃芸芸一屁股坐到地上

,眼淚刷刷地往下淌,她看一眼護士,再看一眼丈夫和兒子,雙手直直地伸著,嘴裡不停地叫:「寶寶

,寶寶……」黃振宗害怕,說什麼也不肯過去,陳啟明心裡一陣難過,伸手扶起她,連兒子一起抱在懷

裡,想起當年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情景,心裡又拉又扯地疼。那時黃芸芸哭,黃振宗也在哭,陳啟明雙手

用力,把一家人緊緊抱成一團,感覺妻子和兒子的眼淚紛紛落在胸口,就像最冷的水、最鋒利的刀,以

及最滾燙的鮮血。

2002年元旦前,他帶著岳父岳母和兒子一起去看她。那天的太陽很好,曬得人渾身暖洋洋的。岳母細心

地喂女兒吃東西,黃芸芸兩手抱著兒子,嘴巴下意識地一張一合。黃振宗一臉驚恐和厭惡的表情,他一

點也不喜歡這個醜陋的瘋女人。黃村長來回踱步,歎了半天的氣,對陳啟明說,「你想離婚,就離吧,

她看來也就這樣了。」陳啟明手一哆嗦,轉過頭去看黃芸芸,太陽暖暖地照著,這個醜陋的瘋女人像是

聽懂了什麼,慢慢地抬起頭,一言不發地盯著陳啟明,像個又冷又餓的孩子一樣,一臉都是乞求的神色

。陳啟明被她看得有點心虛,過去摸了摸她的腦袋,這下黃芸芸高興了,咧開嘴慢慢地笑了起來,冬日

的太陽暖暖地照著,她笑得如此燦爛,似乎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直到這故事寫完,黃芸芸還是住在醫院裡。陳啟明幾次說要接她回家,但一直也沒有接回去。他越來越

少去看她了,開始是每週一次,後來一月一次,現在幾個月才去一次。我離開深圳前,打電話問他黃芸

芸的近況,陳啟明在電話裡尷尬地笑,說過完年吧,過完年我就把她接回來,反正她也沒什麼危險性。
是的,醫生說過,這個病人沒有任何危險性,永遠不會傷害誰,她只是在思念自己的兒子。

                                    <THE END>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3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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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看了的和看过的,发表下评论,活跃下气氛
发表于 2005-9-1 02:4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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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來。
嫖娼,罰款3000。再把你的暫住證拿出來看看。
劉元身上有3200元,繳罰款不是問題。但他的暫住證過期了。
劉元快哭了,結結巴巴地辯解:"不是我,是那個日本人要嫖,我只是帶他……帶他過來。"
再說一遍,警察冷冷地笑,"你是說你介紹賣淫?"
劉元腦袋嗡地一響,知道大事不妙,嫖娼只不過罰罰款,介紹賣淫可就是犯罪。他一下子抖了起來,心

中像是有什麼東西不斷地塌下來,轟轟作響,"是我,是我嫖娼……"說著說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錯

了,你放過我吧……"

他什么星座?哪里人?拉出去扁!8D8D8D
发表于 2005-9-1 02: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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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一個億,你會怎麼花?

建学校 啊!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02:5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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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的二位,强烈鄙视胡乱灌水的恶劣行径:})
发表于 2005-9-1 03: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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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强 wrote:
楼上的二位,强烈鄙视胡乱灌水的恶劣行径:})


看你好难(男)啊!
发表于 2005-9-1 08:4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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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的时候看过,看完郁闷了差不多一个星期
这本书描写的社会太黑暗了,比较压抑,有抑郁症状者慎读
发表于 2005-9-1 09: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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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看全,觉得有点过了,虽然现实.B)

实在PF楼上的那3位夜游人啊!,三更半夜还在挑水;);)
发表于 2005-9-1 12: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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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喜欢这类型小说
描述的也是非正常深圳人的生活。
发表于 2005-9-1 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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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曳 wrote:
没看全,觉得有点过了,虽然现实.B) <BR> <BR> 实在PF楼上的那3位夜游人啊!,三更半夜还在挑水;);)


我知道有一位可能是在减肥
另一位就不知道拉,不会也是吧;)
 楼主| 发表于 2005-9-1 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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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索 wrote:
<BR> <BR> 我知道有一位可能是在减肥 <BR> 另一位就不知道拉,不会也是吧;)


把话说清楚,谁减肥,谁不用减:})
发表于 2005-9-2 14:2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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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时候就有老同学介绍我看这本书,今天有幸浏览.
本人觉得蛮贴近现状.其实在我们身边确实发生过类似的故事,只是我们没留意而已.
发表于 2005-9-2 14:4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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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字,好长
发表于 2005-9-2 18:2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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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是繁体字,看着有点累!!
发表于 2005-9-3 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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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长了,没看.........呵呵,来S墙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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