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nbsp] [nbsp][nbsp][nbsp][nbsp]夏日風暴 ----詹雅蘭
“當他們知道自己將在山林里逐漸死去,那時的他們在想什麼?” 齊萍提出問題,卻不敢深想. 慕尼呢?在僅存的最後一絲意識,他想到了什麼. 他會怕得發抖,還是掩面哭泣; 是恐懼,還是不甘心.
一. 在通往塔馬蒙特山的公路上,一位年經的女子正獨自步行著. 由於肩負好幾公斤重的登山裝備,她的步履顯得格外緩慢,不過,只要再走幾分鐘,就可以看到坐落於登山口,完全由巨木搭建而成的云頂山莊. 那是塔馬蒙特山區惟一住宿之地. “請問,哪里可以找到當地的高山向導?”一進入山莊,她便詢問柜臺. “什麼時候出發?”櫃臺下露出微禿的頭頂. “明天一早.”她篤定地說. “沒辦法.”沙啞沉濁的聲音相當果斷,“這附近向導不多,現在都已經在山上了,最快也要後天.” “我明天就想上山.”她仍不死心地表示自己的決定. “當然可以!除非你自己走上去,不過,我不建議你這麼做,看看他們……”禿頭櫃臺笨重地站了起來,用手指著牆上一幀幀照片,“什麼都備齊了,也不見得下得了山.” 牆上一排排露齒的笑臉,年經而充滿生命力,黝黑光亮的皮膚,透著不甘示弱的豪氣,她瞄了幾秒,馬上別過頭去,不願意再多看一眼. “那……好吧!”她回答時的口吻相當奇怪,“我需要一個房間,麻煩你了.”似乎對於櫃臺方才所說的一番警言,完全不以為意. 齊萍,是她的名字. 從來未曾攀登過一座山,其實,比較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從來就沒喜歡過山. 然而,今晚,她卻來到了這里. 荒山野地.是的,她總是這樣嘲弄慕尼心中的聖地. 二. 山風繞進了房間,窗戶嗄嗄作響,整個晚上,齊萍無法安穩地睡著,此刻的她覺得自己和慕尼是如此地靠近,就像以往每個夜晚,兩人裸著身子依偎在柔軟微香的棉被里,醒了便相互親吻,累了便經柔地撫摸著對方身體,懶懶睡去. “齊萍.”慕尼悄聲地叫她. “嗯……”齊萍轉了個身,摟緊慕尼,無意識地回應. “我明天就要上山了.”他搖搖她,“塔馬蒙特山……好嗎?” 慕尼知道無論什麼樣的山名對齊萍而言,沒有任何差別,只是出發前一天才告訴她這件事,慕尼心虛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可是,早幾天告訴了齊萍,又怕她一想到就生氣,或者百般阻撓. 齊萍緩緩地張開了眼睛: “不用問我,你應該已經決定了吧!” 對於這种事,她一向十分敏感.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只需要三天,時間很短,我的準備也很齊全,所有該打聽的……比方說氣象、特殊地形啊,都弄得一清二楚,一上山就先打電話通報一聲,下了山馬上和你聯絡,絕對,絕對,絕對,不讓你擔心!” 慕尼求饒似的逗弄著齊萍. 她一直記得慕尼臨出門前的眼神,滿懷的愧疚及不舍,而自己則轉過頭去,表示心中不肯妥協的憤怒. 三. 好陌生的感覺. 站在登山口,齊萍望著起伏不絕的山群,霧光之中浮動著云彩,她意識到自己正處於一千多公尺的高度,呼吸著空氣中冷冽水氣,這和她所熟悉的城市截然不同. 然而憎惡的感覺掩蓋了心中的不安,沒有任何向導,齊萍還是決定要自己一個人上山,她想要好好地瞧瞧這座山,憑什麼奪走慕尼的生命…… 在沒有人的山徑上,顛簸的路途比想象中要難以行走,齊萍背負著沉重的背包,滿身是汗,氣喘吁吁,她奮力地爬上一個小山頭,眼中所見卻仍是無止無盡的一片綠色. 她不知道就這樣悶著頭,在這种沒有什麼景致變化的地方走著,有何意義? 難道這就是讓慕尼迷戀的地方?她覺得不可思議. 才剛這麼想著,忽然間山頭想風了.原本停滯在天空許久的云,在轉瞬間快速地移動,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化,猛烈的風聲繞行過山里的每一處縫隙…… 晴朗的天氣消失. 翠綠的色澤也被墨藍色所掩蓋. 大霧才剛覆蓋過來,遠處的暴雨便如同布幕般,急切地一大片一大片落下. 即使趕緊穿上雨衣也已濕透的齊萍,在迷霧之中摸索著前行的路線,沒多久她就發現自己迷路了. 在大雷雨之中,齊萍躲在石壁底下,冰冷的雨水不斷地潑在身上,她縮著身體試著保暖,卻越抖越厲害. 慕尼. 她在昏睡中叫著他的名字. 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一個金屬物滾落在她眼前:系著黃繩子的指南針. 指南針停在齊萍的腳邊,她伸手撿了起來. “你還好嗎?”一個男人的聲音. 齊萍縮地仰起頭看他.雨水從眼睫毛滴落在眼里,她虛弱地眨了眨眼,不是慕尼.用盡了最後的一點力氣,齊萍失望地垂下頭去.
四. “齊萍,齊萍,你在嗎?我現在在車上,想要知道你好不好,還生不生氣,我知道這麼晚才告訴你實在不應該,下次不敢了,好不好.……嘟……嘟……嘟……” ──在,我在這里,我一直都沒出去,就在家里等你,我不生氣了,只要你回來. “再過五分鐘我就要出發,進入山里頭了,這里真的好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下次帶你一起來.我一直希望你能了解我最喜歡做的事.……嘟…… ──好,我會試著去了解的,慕尼,你回來好嗎? “請問慕尼的太太在嗎?很遺憾的,你的先生在塔馬蒙特山發生意外,我們已經將他運下山,以及他的遺物……請你盡快過來處理.……嘟……”
五. ──不要! “不要!”她驚醒了過來. 齊萍發現自己身處於一間簡陋的鐵皮屋里,屋子里因為升起了火堆,感覺乾燥而溫暖.同時她也發覺,屋子里除了自己,還有另一個人. “吃點東西吧,你走岔了路,所幸並不太遠.”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將齊萍帶回山屋的人,他用簡便的器具煮了些面,遞給了她. “這是什麼地方?”她充滿疑惑. “山屋.”他說,“登山者的中途休息站,在山上它就是我們的五星飯店,不用害怕雨淋得全身濕透;不必露宿野地,可以安安穩穩地睡他一場好覺;還有,這里幾乎隨時儲放著食物.” “食物?”齊萍環顧四周. “離開的人離留下來的,他們會先吃掉放了一段時間的舊米,或是干糧,然後再將自己帶來的食物留下.” “你對這里很熟悉?”眼前的男人引起了齊萍的好奇. “也不盡然.我只是一個喜歡爬山的人,對於山上的事多多少少懂一點罷了.”他爽朗地笑了起來. 那樣的笑容和慕尼如此相似,齊萍的心情暗沈起來. “那麼,你知道這個地方嗎?”她拿出地圖,指著一個特殊標記. “哦,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但是……也最危險,特別是在夏季,一不小心就會出事.”他皺了皺眉,“這個地方對你而言,有什麼……” “我先生是在這里被發現的.”齊萍將地圖折妥,小心地放回袋里,“最後那段時間,他一定很孤單,我想去那里陪陪他.” “這是所有登山者都必須承擔的風險,他的心里應該相當明白.” 靠近窗口的地方挂了幾幅照片,由於長時間受潮,里頭的相紙有些泛黃,這是齊萍第二次與他們碰面,一群笑得燦爛的年經人. “他們都還是大學生吧!”她喃喃自語,“每個都長得好像,像你,也像慕尼.” 仿佛所有喜歡登山的人,都有种堅毅而近乎固執的臉部線條. “那是死亡人數最多的一次山難.錯誤的判斷,洪水改變了所有路徑,每一年夏季,總有人要為了這座山掉眼淚.” “當他們知道自己將在山林里逐漸死去,那時的他們在想什麼?”齊萍提出問題,卻不敢深想. 慕尼呢?在僅存的最後一絲意識,他想到了什麼. 他會怕得發抖,還是掩面哭泣. 是恐懼,還是不甘心. “家人吧!最想念的是家人.”男人的神情有些落寞,“想念我的太太.” “太太!”齊萍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感觸,“她贊成你登山嗎?” 男人搖搖頭,苦笑起來: “她怕我有一天回不來,可是,我總是不懂,總覺得她太多心了.” “那是一种折磨,你們恐怕永遠無法明白.” “我現在懂了.”男人看著齊萍,“從你身上,我開始明白…..” “如果是你,”齊萍的目光又回到照片上,“知道自己無法回去,還會堅持上山嗎?” 倘若慕尼聽到了,一定大聲說:會. 他總是盡情享受著當下所有,不曾後悔. 齊萍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愚蠢,對於這群同類人而言,只有一個正確答案,且絕對是异口同聲的. “如果知道會出事,我絕對不會來到這里.”他緩慢而認真地說. 這個答案讓齊萍吃了一惊,她仔細看著眼前的男人,這才發現他的眼里有著深切的悲傷. 似乎早知道了什麼事,卻無法說出口. 齊萍整個人深陷在難以理清的思緒之中. 她一直以為,對慕尼而言,登山,就是一切. 難道,有什麼重要的事,是她從來不曾細想的? 那天晚上,山屋通進一批登山客,彼此並不相識,但卻可以在極短的時間熟稔起來,大家交換著資訊,遞送著自己從山下帶來的熱茶、點心,並且貢獻米、肉、泡面,煮成大鍋菜,一起享用. 雖然是第一次身歷其境,齊萍卻對這樣的情景感到親切. 慕尼,總是不厭其煩地將山上發生的事,一再說給她聽. “那麼,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你是比較喜歡爬山,還是喜歡我?”齊萍曾經這樣問慕尼. “有一座山,每當黃昏時,登山的人就會看到一幢布滿金色光芒的小屋,人們相信,只要找到這間小屋,就可以得到幸福,於是住在山腳下的一對情人,也跟著加入尋找金色小屋的行列.”慕尼挑挑眉,促狹地問她,“聽過這個故事嗎?”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齊萍敲一下他的頭,以茲警告. 慕尼無視於齊萍的抗議,自顧自地說著:“他們兩人費盡心力,幾乎將整座山翻了過來,卻始終無法找到傳說中的小屋.這對情人沮喪地坐在山頭,看著即將消失的夕陽,不得不宣告放棄.” 忽然,他裝起女人的腔調,模仿其中一人:“喔!Honey,你看……” 看到慕尼耍寶的樣子,齊萍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們不敢相信,眼前竟然出現了夢寐以求的金色小屋.”他又恢復原來正經的模樣,“然後,兩人忽然异口同聲地說:‘那不就是我們的家嗎?’” 黃昏的光芒整個籠罩住山腳下的小屋,幸福原來是如此接近,不假外求. 那是她聽過最美的故事.
齊萍已經從慕尼口中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她一直有种莫名的感覺,慕尼似乎一路跟隨著她,不然的話,為何許多早已遺忘的久遠回憶卻在這座山里,變得格外清晰. 仿佛過往都兜成了一個圓,有因,有果. 晨曦中,她和男人收拾完畢,便動身往慕尼最後停留的方向前行. 一路上的景致不停改變,從闊葉林到針葉林,尖削的劍竹林如一場綠色大霧,彌漫在眼睛所能触及的山群. 林相一直在改變,齊萍似乎也能感覺到,自己對於山的觀感,也和以前不大相同. 走了許久的路,高山上稀薄的空氣讓齊萍有些呼吸困難: “呼……呼……肺好像快萎縮了……呼……快到了吧!”她每走一步就不停地喘氣,但臉龐卻漾出少見的光彩. “我們到了,你看.”走在不遠處的男人指著前方. 齊萍加緊腳步走向前去. 穿過低矮的林子,眼前所見一切,讓她難以置信. 尖峭的棱線劃分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面崢嶸的懸崖裸壁,一面則是嫩綠的短草坡地. 天空澄清得如一潭湖水,午後的陽光映射著地上的水光,前方的道路鑲滿了細鑽一般,往天際深處迤邐而去. 薄薄的白霧一絲絲淡去,男人猜測這是剛剛應該才經歷了一場惊人的夏季暴風雨. 大自然的佯裝技巧太過完美,如果沒有親身遭遇,光是看到現在的寧靜的模樣,是永遠無法想像它暴怒時的摧折力量. “我們在山林里發現了自己的極限,於是變得比較能夠面對自己.” 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些話似曾相識,慕尼也這麼說過,但是在此這前,她不明白. “就是這里了嗎?”面對著如此懾人心魂的畫面,齊萍不知所措. “我想待在這里久一點……慕尼,應該知道我來了吧!”她轉頭問男人,仿佛他知道一切答案. “他絕對知道.”男人肯定地回答. “這就是他要帶我來的地方,他說,他要當我惟一的向導.”齊萍面對著群山,終於明白慕尼的心情. “你是因他而來的,不是嗎?”他看著遠方巍然地站著. “那一天,他離開家的那一天,我甚至沒和他說再見.他應該有很多話想要告訴我的……我多希望,有機會可以跟他說一聲再見;多希望再有一次機會,我可以跟他說: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她落下淚來. “我從來沒試著去仔細體會我太太的心情.”看著齊萍,他若有所思,“如果……今天我們兩人都無法下山,你最想做的是什麼?” 面對著日光的齊萍眯起眼睛看他,眉頭還帶著些許憂傷. “我想寫封信給我太太.”他自問自答. “是遺書嗎?”齊萍嘆了一口氣,“你幸運多了,除了慕尼,我再也沒有其他親人……”她對著男人淺\\淺地一笑. “我想寫封信給我太太.”他似乎沒聽到齊萍的話,喃喃自語地,從背包里拿出了紙筆. 紙張的味道,是如此的熟悉…… 那是慕尼工作室的味道. 慕尼發生意外的几個月後,齊萍終于才有勇氣走進去,她看著熟悉的場景,地上堆了許多塔馬蒙特山的各种資料,桌上則隨意擺著山區的地圖.她將遺棄在牆邊的紫藍色背包拖到桌子旁邊,用力地將所有東西抖落傾倒出來. 霎時整個房間一片霉濕味. 慕尼生前最貼身的東西,都在這里了. 花了整整三天,齊萍將塔馬蒙特山所有書籍看遍,離開時,她經聲地關上工作室的門,並且帶走她所需要的資料,以及那只紫藍色的背包. 她已決定要走這一趟. 如今,慕尼工作室里那股潮濕的氣味,隨著男人翻動紙張而再度鮮明起來. 她閉上眼睛細細地嗅著,不願打擾他. 下山的路程好走許多,齊萍對於山上的一切,逐漸由憎惡到喜歡,此外,她還發現越接近登山口,男人微笑的次數就越多. 他喜滋滋地告訴她: “我馬上就可以回家了,我和我太太,真的好久沒見了.” 他們已經可以聽到,山腰上的云頂山庄傳來嘈雜的人聲. “今天登山者恐怕不少,聽起來蠻熱鬧的.”轉進云頂山庄的岔路上,兩人停了下來. 男人向齊萍告別. “我們不同路嗎?”她以為他也會進云頂休息一下. “我們本來就不屬於同一條道途的人.”男人的話讓齊萍感到迷惑. “這樣啊!”她訥訥地回應,隨著又趕緊說,“不過,真的真的很謝謝你,這次幫了我很大的忙.” “彼此,彼此.”男人再次露出爽良的笑臉,揮著手往前方走去. 就在齊萍轉身將走之際,她看到地上有一張紙條,便撿了起來:“哎!他寫給太太的信.”正想回頭叫他,卻早已看不到人. “反正安全下山,也不需要了.”齊萍想了想覺得無妨,聳聳肩將紙條塞進外衣口袋. 云頂山莊的門口果真擠滿了人.只是,沒有一個人是帶著欣喜的表情. 齊萍湊上前去看,卻被人牆給密密實實地擋住. 忽然,一個東西滾到她腳邊: 系著黃繩子的指南針. 齊萍有种不祥預感,她撿起了指南針,左顧右盼想要看看男人在不要附近. “小姐”禿頭的柜臺走近她. “嗯?”她回應著,不知道有什麼事. “那是山難者的東西,請不要隨便亂拿.”他面無表情地說. 齊萍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她握著指南針,努力地將自己塞進人群最深處. 她看到了男人. 和分手的他沒有兩樣,只是地上的他緊緊地閉上眼睛. 如同她剛見到被搜救人員運送下山的慕尼,冰冷、僵硬…… 旁邊在啜泣的應該就是他的太太吧!齊萍想起初下山時,男人雀躍的模樣,仿佛沉陷在熱戀之中. 齊萍忽然想到方才撿到的字條,她將手伸進口袋,果然還在. 齊萍明白了,她終於了解自己為何會遇見他,同樣的遭遇,同等的心情,他知道,只有齊萍才會懂得. 他一定不願意看到太太如此傷心. 她默默地站在一旁,等著人群逐漸散去. “我見過你先生.”齊萍走向前,走到女人的身邊. 女人紅腫的眼睛,帶著純然的絕望與迷惘,木然地看著齊萍. “在這座山里,我曾經見過你先生,他告訴我……”齊萍忍不住鼻酸,“他很想念你.” 如果是慕尼,他應該也會這麼說的.齊萍相信. 云頂山莊又再次進入黑夜,這是個所有登山者與山難者都會暫留的地方. 在燈火亮起之前,她遞出了那張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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